寅时三刻,天幕仍是浓稠的墨蓝,几粒寒星孤悬,沁芳园沉睡在黎明前最深的寂静里,唯有檐角铁马偶尔被寒风拨动,发出零丁脆响。花翎与阿依朵早已收拾利落,二人皆是一身便于骑行的窄袖劲装,外罩深色斗篷。张绥之将她们送至庄园侧门,低声又嘱咐了一遍:“务必亲手将信交予家父,陈明此间利害。请赵捕头点齐人手,速来支援。”
“绥之哥哥放心,我们晓得轻重!”花翎重重点头,眼中是全然的信任与果决。阿依朵也握紧小拳头,低声道:“我们一定尽快回来!”
两女翻身上马,动作矫健,朝着丽江城方向绝尘而去,马蹄声迅速消失在蜿蜒的山道尽头。张绥之伫立门前,直至那点点声息彻底被山林吞没,寒意浸透衣衫,才转身返回。
他并未直接回房,而是信步走向庄园附近唯一初露灯火的小镇。镇子极小,仅一条青石板主街,两侧店铺多半还未卸下门板。循着昨日路过时瞥见的印象,他找到一家门脸窄小、招牌上书“颜氏文玩”的铺子。铺门虚掩,内有昏黄灯光透出,一位须发花白、精神却矍铄的老者正在店内擦拭货架。
“老丈请了,这么早叨扰。”张绥之推门而入,拱手一礼。
老者见有客至,且是一位气度不凡的年轻公子,连忙放下手中活计,堆起笑容:“公子客气了,小老儿也是刚起。您需要些什么?小店虽不大,文房四宝、颜料画具倒也齐全,都是老手艺人的东西。”
“想买些上好的石青颜料。”张绥之目光扫过店内陈设,只见货架上除文房用品,还摆满了各种极具丽江地方特色的小玩意:东巴文木雕、彩绘泥塑瓦猫、用鸡血藤编织的精巧小篮、还有色彩斑斓的纳西族布偶,琳琅满目,充满野趣。
老者一边从柜台深处取出几个装着矿物颜料的小瓷罐,一边热情笑道:“公子好眼光!这石青是丽江本地雪山矿料所制,色泽沉静,经久不变。公子是买来作画?送给心上人把玩也是极好的!”他见张绥之年少俊雅,只当是为讨姑娘欢心,又拿起一个憨态可掬的彩绘小瓦猫,“您看这个‘吉祥猫’,是我们纳西人家镇宅的,姑娘家肯定喜欢!还有这东巴平安符,挂在身上辟邪保平安……”
张绥之被老者的热情逗得微微一笑,婉拒了那些小玩意儿,只仔细挑选了两罐色泽最为纯正的石青,付了银钱。临出门前,他目光无意间落在墙角一堆用来制作东巴纸的纤维原料上,其中混杂着一些韧性极佳的树皮纤维,心中微微一动,却未多言,将颜料小心收入怀中,告辞离去。
回到沁芳园,天色已蒙蒙泛白。庄园内气氛依旧压抑,仆役们低头匆匆行走,不敢高声。张绥之穿过抄手游廊,正欲回房,却见继室李氏独自一人站在偏厅的花架前,手中捧着一个造型古朴奇特的青瓷花瓶,正用软布细细擦拭。那花瓶釉色如雨过天青,瓶身却蜿蜒着几道天然的冰裂纹,宛如冰川裂隙,透着一股冷冽之美。
“李夫人早。”张绥之驻足,拱手问候。
李氏似乎被惊扰,手微微一颤,见是张绥之,脸上挤出一丝勉强的笑意:“是张公子啊,这么早便出去了?”她将花瓶轻轻放回花架,动作小心翼翼,“人老了,睡不着,起来看看这些老物件,心里反倒踏实些。”
“夫人雅好收藏?”张绥之目光扫过花架上错落摆放的七八个花瓶,皆是材质、造型各异,有的温润如玉,有的奇峭如峰,显然都非凡品。
李氏叹了口气,眼中流露出一丝真切的痴迷与哀伤:“算是吧。先夫……唉,老爷他平日忙于公务,与我话不多。我闲来无事,便只好摆弄这些瓶瓶罐罐。每一件都费了不少心思寻觅,看着它们,便觉得时光也好打发些。”她指了指刚才那个天青冰裂瓶,“譬如这个,是前年托人从北地好不容易才觅得的钧窑残器,虽残,却别有韵味。还有那个,”她又指向另一个釉里红玉壶春瓶,“是早年与老爷去大理时,一位旧友所赠……”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仿佛将这些花瓶当作了倾诉对象。张绥之静静听着,偶尔附和两句,心中却暗忖:这李氏对木青似乎并无多少夫妻情深,反倒是对这些冰冷器物倾注了大量情感。她提及木青时语气平淡,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怨怼。
“听说张小姐丹青妙笔,是丽江城里有名的才女。”李氏忽然话锋一转,看向张绥之,眼中带着些许讨好与感慨,“真真是书香门第,教养出的女儿家都这般出众。不像我们这些深宅妇人,除了摆弄些死物,也无甚长处了。”语气中竟透出几分自怜。
张绥之谦逊几句,心中对这位继室夫人的处境与心性有了更深的了解。正说话间,忽闻庄园外传来一阵急促马蹄声与喧哗!
张绥之精神一振,与李氏告罪一声,快步走向前院。只见庄园大门洞开,花翎和阿依朵一马当先冲了进来,身后跟着捕头赵虎,以及二十余名盔明甲亮、手持水火棍的丽江府衙役,队伍中还夹杂着几名身着木府特有号衣的卫士,为首一人手持一卷盖有木府大印的文书。
“绥之哥哥!”花翎利落地翻身下马,脸上带着奔波后的潮红与兴奋,“信送到了!张伯伯看了信,立刻亲自去了木府!这是摄政夫人签发的授权文书!”她将文书递过。
赵虎也大步上前,抱拳沉声道:“张公子!木大人!属下奉张同知之命,率精锐弟兄前来听候调遣!木府亦派卫士协助,授权张公子、木靖大人全权查处此案,叶捕头与属下为辅,庄园内外已封锁,一应人等,听凭讯问!”
张绥之接过文书,展开快速浏览,果然是纳西月皎的亲笔手令,授权他们彻查木青遇害一案,木府上下须全力配合。他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有了这尚方宝剑,方能放开手脚。
“辛苦赵捕头,辛苦诸位弟兄!”张绥之将文书递给身旁也已闻讯赶来的木靖和叶乘风传阅,随即神色一肃,“事不宜迟,即刻开始单独询问相关人等。赵捕头,烦请你带人维持秩序,无关人等不得靠近询问之处。叶捕头,劳你记录。木大哥,我们一同问话。”
“好!”木靖与叶乘风齐声应道。
询问地点设在庄园内一间僻静的书斋,门窗大开,以示公正,衙役在外围守。按照商定顺序,首先被请来的是木芷伊与她的丈夫宋鹤年。
夫妇二人神色惶恐,尤其是宋鹤年,官袍下的身体微微发抖。木靖主问,语气尽量平和:“芷伊妹妹,鹤年,昨夜案发前后,你二人在何处?可有人证?”
木芷伊未语泪先流,抽泣道:“靖哥哥,绥之公子,我们……我们当时在房里……吵了一架,心里都烦闷得很,哪曾想外面就出了这等大事……”
“吵架?所为何事?”张绥之接口,目光平静地看着宋鹤年。
宋鹤年额头冒汗,不敢直视张绥之,低声道:“也……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为了一些家中用度,还有……还有岳父大人近日对芷伊的训斥,她心中不快,与我争执了几句……”他言辞闪烁,显然不愿深谈。
张绥之缓缓道:“宋大人,据我所知,您能在丽江府衙安稳任职,多赖岳父木青老爷子昔日提携扶持。说白了,您的前程与木府息息相关。若此次老爷子骤然离世,遗产分配对芷伊小姐不利,恐怕您日后在木府的日子,乃至仕途,都不会太好过吧?”这话点到即止,却如一根针,刺中了宋鹤年最敏感的神经。
宋鹤年脸色瞬间惨白,嘴唇哆嗦着:“张公子……你……你此言何意?我……我再怎么不堪,也不敢有如此大逆不道之心啊!”
木芷伊也急了,拉住丈夫的胳膊,对张绥之道:“绥之公子,我们确实只是在房中吵架,除了我们二人,并无旁人看见。但我们可以对天发誓,绝未离开房间半步!父亲……父亲待我再严,也是我亲生父亲,我怎会……”说着又呜咽起来。
张绥之与木靖交换了一个眼神,未再逼问,让二人按了手印,暂且退下。
接着被请来的是继室李氏。她倒是颇为镇定,捻着佛珠道:“我当时与希宁那丫头,还有张小姐在偏厅喝茶说话。后来张小姐说倦了先回房,我便带着希宁也准备回房安置。谁知刚走到廊下,就听见……”她面露恐惧,顿了顿,“老爷房里的惨叫声……吓得我魂飞魄散,紧接着大家就都跑出来了。”她所述与张绥之之前听到的吻合,时间线上似乎并无破绽。问及木青,她只淡淡道:“老爷脾气是倔了些,但终究是一家之主。他去了,我这未亡人……往后也只能守着这些花瓶度日了。”语气听不出多少悲伤。
随后是木诚与丫鬟玉兰。木诚进屋时头几乎要埋进胸口,面红耳赤,不敢看人。玉兰则低着头,脸颊绯红,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
木靖咳嗽一声,问道:“诚儿,昨夜案发之时,你在何处?在做何事?”
木诚支支吾吾,声音细若蚊蚋:“我……我在房里……和玉兰姐姐……在……在……”他“在”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脸涨得如同猪肝。
玉兰见状,把心一横,抬头脆生生道:“回二位大人,昨夜少爷与奴婢……在房中行房。案发时……少爷刚……刚完事,累得趴在奴婢身上喘气呢。”她这话一出,木诚简直要羞愤得晕过去,猛地跺脚,声音带着哭腔:“你……你胡说什么!明明……明明是你先说不行的!”他这欲盖弥彰的反驳,反倒坐实了二人当时的亲密状态。
张绥之心中好笑,面上却不动声色,看向一旁面无表情的木玄霜:“木将军,当时您又在何处?”
木玄霜冷哼一声,锐利的目光扫过张绥之:“张公子这是在怀疑本官?本官当时就在诚儿房外不远处守着!怎么,难道本官还会害自己的亲爹不成?”她语气冲撞,带着被质疑的怒气。
木诚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哀嚎一声:“姑妈!”木玄霜这才悻悻住口,但眼神中的维护之意显而易见。木诚这看似荒唐的行径,反倒阴差阳错地提供了一个看似牢固的不在场证明。
最后被带来的是木希宁。她依旧是一副怯生生、我见犹怜的模样。木靖照例询问时间线,她的说辞与李氏一致。
张绥之却忽然开口,语气温和却带着探究:“希宁小姐,请恕晚辈冒昧。您刚刚认祖归宗不久,对木青老爷子……印象如何?”
木希宁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轻声道:“老爷子……挺好的。虽然见面不多,但他威严中透着慈祥。我想,他年轻时,一定是个很威武俊朗的人吧……”她说着,目光不经意地飘向一旁负责记录的叶乘风,脸上泛起一抹淡淡的红晕,“就像……就像叶捕头这样的英雄人物。”
叶乘风没料到话题会引到自己身上,愣了一下,古铜色的脸庞竟也透出些许窘迫的红晕,下意识地低下头,假装整理笔录。
木希宁见状,掩口轻轻一笑,又看向张绥之,带着几分姐姐般的调侃:“当然,绥之弟弟这般俊俏非凡的少年郎,将来长大了,定然更是了不得。”张绥之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一声,掩饰了过去。
询问完毕,所有相关人等都提供了看似合理的说辞。书斋内只剩下张绥之、木靖、赵虎、叶乘风四人。
赵虎率先开口,挠头道:“听起来,好像每个人都有不在场的证明啊?尤其是木诚少爷,有玉兰姑娘作证,时间上最是清晰。”
叶乘风沉吟道:“却也未必。木芷伊与宋鹤年夫妇,所谓吵架,只有他们二人互相证明,并无第三方旁证。李氏与木希宁,也并非全程与张小姐在一起,中间有各自回房的时间差。至于木玄霜将军……”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意思明白,她的证词更倾向于维护木诚,且无人能证明她始终在木诚房外。
木靖眉头紧锁:“如此说来,每个人都有作案的时间窗口。可动机呢?芷伊夫妇可能为遗产,李氏或许积怨,木玄霜……似乎动机最不明显。希宁刚认亲,更无理由弑父。”
张绥之一直沉默不语,手指轻轻敲击桌面,脑海中将所有线索飞速串联。忽然,他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缓缓道:“诸位,我们或许忽略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
“什么问题?”三人齐声问道。
“木青老爷子,是被割喉而死。”张绥之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咽喉被利刃瞬间割断,气管破裂,血液涌入肺部,这种情况下,人是根本不可能发出如我们昨夜听到的那般凄厉、清晰的惨叫声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
木靖、赵虎、叶乘风三人瞬间脸色大变!
“对啊!”赵虎猛地一拍大腿,“割喉之人,顶多只能发出‘嗬嗬’的漏气声,绝无可能惨叫!”
叶乘风也恍然大悟:“那昨夜我们听到的惨叫……是假的?是凶手故意制造出来的?”
张绥之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渐亮的庭院,沉声道:“正是。那声惨叫,是凶手精心布置的迷局之一,目的就是为了吸引我们立刻赶到现场,从而坐实他所伪造的‘案发时间’。而真正的作案时间,可能更早!凶手利用了那声假惨叫,以及精心布置的密室,完美地混淆了视听。”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三位同伴:“现在,我们需要重新审视每个人的证词,以及现场那些不合常理的搏斗痕迹。还有,”他从袖中取出那片用帕子包裹的、韧性极佳的树皮簧片和芦苇管,“这两样小东西,以及李氏夫人那些珍爱的花瓶,或许才是揭开真相的关键。”
“凶手不仅狡猾,而且极其擅长利用人的心理盲点。他就在我们中间,戴着悲伤或恐惧的面具,看着我们被他引入歧途。”
书斋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窗外鸟儿苏醒的啾鸣。
书斋内的空气因张绥之的推论而骤然凝固。那声不可能的惨叫,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了层层诡谲的涟漪。
“假……假的惨叫?”赵虎瞪大了眼睛,满脸的横肉都因惊愕而抖动,“那凶手搞出这么大动静,是为了啥?”
叶乘风沉吟道:“为了制造时间差。若真如张公子所言,老爷遇害的实际时间可能更早。等我们听到惨叫冲进去时,尸体可能都已经有些僵硬了,只是当时情急,无人细察。”
木靖脸色发白,接口道:“而那个时间,很多人原本的不在场证明就可能失效了……好狡猾的贼子!”
张绥之目光锐利:“不仅如此,那混乱的现场,翻倒的书案,散落的书籍,现在看来,也极可能是为了掩盖真正的作案痕迹,或者……是为了营造出‘搏斗’的假象,误导我们凶手的体力特征。”他顿了顿,看向三人,“我们需再仔细勘查现场,任何微小的不协调,都可能是指向真凶的线索。”
四人再次来到木青遇害的书房。衙役依旧守在门外,现场保持原状。血腥味混合着陈旧的书墨气息,愈发令人窒息。这一次,他们检查得更为细致,几乎是一寸寸地摸索地面、墙壁、家具。
然而,近一个时辰过去,除了确认窗户确实无法从外部开启或关闭,门闩的断裂确是撞门所致,以及那些散落的书籍文件并无特定顺序(似乎只是被胡乱扫落)之外,并无新的重大发现。那箱珠宝依旧杳无踪迹,那截芦苇管和树皮簧片的用途也百思不得其解。
张绥之眉头紧锁,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幅悬挂在墙上的、木青老年威严画像上。画中老人目光矍铄,与现实中倒在血泊中的惨状形成残酷对比。他总觉得这幅画似乎有些……过于“新”了,与书房内其他陈设的古旧感略有出入,而且悬挂的位置也略显突兀,正对着书房门口,仿佛时刻在审视着每一个进入者。
“贤弟,怎么了?这画像有何不妥?”木靖见张绥之盯着画像出神,不禁问道。
张绥之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暂时压下心中的异样感:“没什么,只是觉得老爷子画中威严,与现实……唉。”他叹了口气,掩饰道,“许是我想多了。”
勘查无果,四人心情沉重地退出书房。张绥之对木靖三人道:“木大哥,叶捕头,赵捕头,你们先商议一下下一步询问的细节。我去看看家姐,她昨日受惊,我有些放心不下。”
木靖点头:“也好,雨疏妹妹需要安抚。我们在此等你。”
张绥之来到姐姐张雨疏暂住的客房门前,轻轻叩响门扉。
“谁?”门内传来张雨疏略显疲惫但依旧温婉的声音。
“姐,是我,绥之。”
房门打开一条缝隙,张雨疏见是弟弟,侧身让他进来。她脸色有些苍白,显然昨夜未能安眠。
“姐,你脸色不好,可要再休息会儿?”张绥之关切道。
张雨疏摇摇头,压低声音:“外面情形如何?可有什么进展?”
张绥之凑近姐姐耳边,用极低的声音急速耳语了几句。张雨疏先是面露惊愕,随即眼神变得凝重,她仔细听着,不时微微点头。
“……我明白了。”待张绥之说完,张雨疏轻声道,“此事交给我,我会留意的。你自己务必小心。”
“姐,你也是。”张绥之郑重道,“若无必要,尽量不要单独行动。”
姐弟二人又低声交谈了几句,张绥之这才告辞离开。他刚回到书房附近,就见叶乘风快步迎来,脸上带着一丝兴奋与凝重。
“张公子,木大人!有发现!”叶乘风低声道,“方才赵虎带人再次搜查各人房间,重点查看了李氏夫人收藏的那些花瓶!在一个插着干梅枝的钧窑天青釉花瓶里,发现了这个!”他摊开手掌,掌心是几颗龙眼大小、闪烁着温润光泽的珍珠,还有一枚镶嵌着硕大蓝宝石的金戒指!
“这是……老爷子的东西!”木靖一眼认出,“那戒指是老爷子常戴的!珠宝果然被藏在花瓶里!”
四人精神大振,立刻让人将李氏请到偏厅。李氏到来时,脸上还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但当叶乘风将那些珍珠和戒指放在她面前时,她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李夫人,这些物件,你作何解释?”木靖沉声问道,语气前所未有的严厉。
李氏身体晃了晃,勉强扶住桌子才站稳,她声音发颤:“这……这怎么可能在我房里?我……我不知道!一定是有人栽赃嫁祸!”
“栽赃?”赵虎哼了一声,“花瓶是你心爱之物,日夜擦拭,旁人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赃物放进去?”
李氏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她猛地抬头,声音带着一种被冤枉的激动:“诸位大人!请动脑筋想一想!若真是我杀了老爷,偷了珠宝,我会蠢到把东西藏在自己房间、还是你们衙役必定会搜查的花瓶里吗?我若是凶手,早就想办法将财物转移出庄园,或者找个更隐蔽的地方埋起来了!这分明是有人故意将东西放进去,好嫁祸于我啊!”
张绥之心中一动,李氏这番话,确实点出了一个关键的逻辑漏洞。一个精心策划了密室、假惨叫、伪造现场的凶手,会在藏匿赃物这等关键环节上如此粗心大意吗?这不合常理。除非……凶手的目的不仅仅是杀人夺财,还要借刀杀人,除掉某个特定的目标?李氏作为继室,又即将分得遗产,确实是很好的嫁祸对象。
就在气氛僵持之际,一名木府卫士引着三位须发皆白、身着纳西族长者服饰的老者走了进来。为首一位手持象征权威的虎头杖,正是木氏宗族中地位尊崇的大长老木永忠。
“木靖,张公子,”木永忠声音苍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老夫与二位长老听闻青弟噩耗,特来主持公道。青弟去得突然,未曾留下遗嘱,按我木氏祖规与丽江土府惯例,其遗产当由正室李氏、嫡女木芷伊、以及已故嫡子木玄霆之独子木诚三方平分。至于玄霜,已出嫁且夫君战殁,按例可分得部分田庄作为抚恤。旁支子弟木靖,忠心可嘉,亦当有所赏赐。”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怯生生站在角落的木希宁身上:“至于希宁丫头……终究是外室所生,名分未正,且青弟生前未曾明确表态。按祖制,她……无权继承任何财产。”
此言一出,木希宁娇躯剧颤,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贝齿紧紧咬住下唇,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屈辱和绝望。
木靖见状,心中不忍,上前一步拱手道:“大长老,希宁妹妹毕竟是叔父骨血,如今孤苦无依。可否请诸位叔伯兄弟姊妹念在血脉亲情,各自从所得中分出少许,也好让她有个安身立命之本?”
然而,回应他的是一片沉默。李氏低头捻着佛珠,仿佛没听见。木芷伊和宋鹤年眼神躲闪。木玄霜冷哼一声,别过脸去。就连原本看似对木希宁有些好感的叶乘风,在此刻宗族规矩面前,也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
木希宁看着这一张张或冷漠、或回避、或讥诮的脸,最后一点希望也彻底破灭。她猛地抬起头,眼中噙满了泪水,却倔强地没有让它流下来,她用一种冰冷而尖锐的声音说道:“好!好一个木氏祖制!我木希宁今日才算看清了!你们……你们都是一群冷血无情之徒!”说完,她再也不看任何人,猛地转身,哭着冲出了偏厅。
厅内气氛一时尴尬而压抑。长老们完成了“使命”,便起身告辞,约定次日再议具体分配细则。众人各怀心事,纷纷散去。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偏厅内众人尚未完全平静下来,突然,从庄园西侧厢房方向,传来一声女子短促而凄厉的惨叫!
“是希宁小姐的声音!”木靖第一个反应过来,脸色大变。
张绥之、赵虎等人也是心头一凛,不祥的预感瞬间涌上心头!众人不及多想,立刻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狂奔而去!
声音源自西厢一间较为偏僻的客房,正是临时安排给木希宁的住处。房门虚掩着,张绥之一马当先推开房门,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木希宁直接挺地倒在房中央的地上,双目紧闭,脸色惨白,额角处有一片明显的淤青和血迹,沿着鬓角流下,染红了地毯。在她身边,掉落着一个沉重的、用来压帐角的黄铜狮子镇纸,上面也沾着血迹。
“希宁!”木靖惊呼上前,叶乘风动作更快,一个箭步冲过去,小心地探了探木希宁的鼻息和颈动脉。
“还好!还活着!只是晕过去了!”叶乘风松了口气,连忙招呼随后赶来的庄园仆役中的嬷嬷,“快!快去请郎中!小心抬到榻上!”
张绥之没有立刻去看木希宁,他的目光迅速扫过整个房间。房间内陈设简单,并无明显搏斗痕迹,只有靠近床榻的地面有些凌乱,那个沾血的黄铜镇纸滚落在一旁。窗户紧闭,从内闩着。看起来,像是有人趁木希宁不备,从背后或用镇纸猛击了她的头部。
是谁?是因为财产分配不公而愤然行凶?还是……木希宁知道了某些不该知道的秘密,被人灭口?
张绥之的心沉了下去。木青之案尚未明朗,新的袭击又接踵而至。这座看似祥和的沁芳园,已然变成了一个危机四伏的狩猎场,而猎物,似乎远不止一个。幽兰泣露,血色渐浓,真正的阴谋,才刚刚露出它狰狞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