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浓得化不开。
隔离舱内壁是光滑的、毫无温度的白色复合材料。水流和雾气早已停歇,只剩下通风系统单调的嗡嗡声,以及自己心跳在寂静中放大的咚咚声。小孙靠墙坐在地上,身上套着粗糙的无菌服,头发和皮肤还残留着消毒剂的刺激感。他盯着对面空无一物的墙壁,眼神却没有焦点,脑海中反复闪现的,只有最后一眼看到的、被推入红色警示通道的医疗舱,和默颈间那点微弱、冰冷、不祥的暗金光芒。
“黑子……”他低声呢喃,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地面。
另一间隔离舱内,老杨的状态更加糟糕。额头伤口被重新缝合,但失血和一连串的打击让这位铁汉也显出了疲态。他靠坐在角落,闭着眼,但眉头紧锁,太阳穴青筋微跳。他脑海里复盘着一切:冰湖下的崩解,黑色的光柱,能量风暴,神秘的“哨兵”,以及默伤口那诡异的、与“门”同源的残光……陈文柏死了,但事情显然没有结束。默现在成了什么?一个需要被“隔离分析”的“目标个体”?他们这些出生入死的战友,现在又算什么?被观察的样本?
隔壁隐约传来赵猛压抑的痛哼和另一名队员不安的走动声。雷霆似乎被单独安置在了别处,没有和他们在一起。这种被完全隔离、信息断绝、生死操于他人之手的感觉,比在冰原上直面风暴更加令人窒息。
时间在寂静和焦虑中缓慢爬行。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小时,隔离舱的通讯器里传来那个冰冷、平稳的“哨兵”声音:“初步检疫完成。请跟随指示灯光,前往简报室。”
舱门滑开。门外是一条同样洁净、空旷的白色走廊,天花板下,绿色的箭头指示灯无声地亮起,指向右侧。老杨和小孙走出舱门,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疲惫和未消散的警惕。赵猛被一名穿着防护服的工作人员用轮椅推了出来,脸色依旧苍白。
他们沉默地跟着指示灯前进。走廊长得仿佛没有尽头,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没有任何标识的金属门,偶尔有穿着全套防护服、行色匆匆的研究员或“哨兵”队员擦肩而过,没有人多看他们一眼,只有防护服摩擦的沙沙声和脚步声在走廊里空洞地回响。这里的一切都高效、整洁、冰冷,充满了一种非人的秩序感。
最终,指示灯将他们带入一个不大的房间。房间中央是一张金属长桌,周围几把椅子。墙壁是单向玻璃,后面显然有人观察。桌子上方,一个全息投影仪正静静地悬浮着。
“请坐。稍后会有简报。”带路的“哨兵”说完,便退到门口,如同雕塑般站立不动。
三人坐下,依旧沉默。等待的每一秒都格外漫长。
几分钟后,房间一侧的暗门滑开,走进来三个人。为首的是吴教授,他脸色憔悴,眼袋深重,但眼神中却有一种异样的、混合了后怕和亢奋的光芒。他身后跟着两名穿着白大褂、神情严肃的中年研究员,一男一女。
“老杨,小孙,赵猛同志,你们辛苦了。”吴教授的声音有些沙哑,他走到桌边坐下,示意那两名研究员也落座,“看到你们还活着,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黑子呢?雷霆呢?他们怎么样了?”小孙迫不及待地问,身体前倾。
吴教授没有直接回答,他看了一眼门口如同门神般的“哨兵”,又看了看单向玻璃的方向,似乎在斟酌措辞。“首先,我需要向你们同步一些基本情况。你们带回来的信息,以及‘哨兵’序列后续的侦察数据,帮助我们拼凑出了事件的部分轮廓。”
他按了一下桌上的按钮,全息投影亮起,显示出北极冰原的卫星图片,中心是那个巨大的、依旧在缓缓旋转的暗金色能量风暴,以及连接天地的黑色光柱。只不过,此刻风暴的范围似乎比他们逃离时稍有缩小,光柱也暗淡了一些。
“‘Ω之门’的物理结构在能量过载和未知协议启动下,发生了我们无法理解的崩解。但崩解并非消失,而是转化为了一种持续的、高强度的能量-空间畸变场。就是这个风暴。”吴教授指着图像,“它像是一个……溃烂的伤口,在现实世界上打开了一个不稳定的空洞,不断向周围辐射异常能量,并导致局部物理规则紊乱。目前,它的范围被控制在直径约三十五公里内,但有缓慢扩张的趋势。任何未经特殊防护的物体或生命进入其影响范围,都会像你们看到的那样,被分解、扭曲,或者更糟。”
“陈文柏和他的基地,就在这个‘伤口’的中心?”老杨问。
“是的。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第三方武装力量也全军覆没。你们是唯一的幸存者,这本身……”吴教授顿了顿,看了一眼老杨和小孙,“就非常值得研究。”
“研究我们?”小孙皱眉。
“研究你们在那种环境下存活的原因。”旁边的女研究员开口,声音冷静,带着学术性的探究,“尤其是,在‘门’崩解最后阶段,那股无差别‘清理’能量爆发时,据你们描述,能量流在触及你们时发生了‘偏折’。我们分析了‘哨兵’从你们身上和衣物残留物中采集到的微量能量印记,发现了一种极其特殊的、衰减中的生物-能量场残留,与目标个体‘黑子’当时散发的微弱信号同源。”
她的目光锐利起来:“是‘黑子’在无意识状态下,散发出的某种‘场’,保护了你们。这种‘场’的性质,与他颈部的伤口残留能量,以及我们从‘门’崩解区域采集到的背景辐射,存在频谱上的深层关联。这证实了之前的猜测——‘黑子’与‘Ω之门’之间,存在着远超普通‘共鸣’的、更深层次的、可能是本源上的联系。”
“所以黑子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小孙提高了音量,他不在乎什么研究,只想知道默的生死。
吴教授和两名研究员交换了一下眼神。“目标个体‘黑子’,目前生命体征已经稳定,但依然处于深度昏迷状态。”吴教授缓缓说道,“他的伤势非常……特殊。颈部的伤口不仅仅是物理创伤,更残留着高浓度的、来自崩解之‘门’的异常能量。这股能量以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式,嵌入了他受损的神经、血管甚至部分骨髓,形成了那个你们看到的、持续闪烁的能量节点。”
“它在维持他的生命?”老杨问。
“可以这么说,但更准确地说,是取代了部分生命维持功能。”男研究员接话,调出了另一组全息图像,是复杂的生物电和能量扫描图,中心是一个闪烁的暗金色光点,周围延伸出无数细密的、仿佛神经或血管网络的、暗淡的金色脉络,深深嵌入周围的组织。“这股能量在自发地循环,模拟生物电信号,刺激心脏微弱跳动,维持最低限度的新陈代谢。但同时,它也在持续释放着一种极其微弱、但属性奇特的辐射,这种辐射正在缓慢地、不可逆地改变着他伤口周围组织的性质。我们从未见过这种案例。这既是一种……维生装置,也可能是一种……缓慢的转化或侵蚀过程。”
转化?侵蚀?小孙的心揪紧了。“能救他吗?把那东西取出来?”
“目前不能。”女研究员摇头,语气不容置疑,“能量节点与他的生命中枢纠缠得太深,强行剥离,等于直接切断他最后的生命线。而且,我们对这种能量的性质了解太少,任何冒然干预都可能引发灾难性后果,比如能量失控爆炸,或者……激活节点内可能蕴含的未知信息或协议。”
未知信息或协议……老杨想起陈文柏最后提到的“深层协议”,以及那冰冷的、来自“门”的“清理指令”。难道那点残光里,还藏着类似的东西?
“那你们打算怎么办?就这么看着他……”小孙的声音有些发抖。
“观察,研究,尝试建立安全的交互和解析模型。”吴教授语气沉重,“‘黑子’现在是解开‘Ω之门’诸多谜团,以及理解当前北极能量风暴的关键,甚至可能是未来应对类似威胁的唯一钥匙。我们必须非常、非常谨慎。他目前被安置在最高级别的生物-能量屏蔽隔离室内,由‘哨兵’和我们的顶尖团队二十四小时监控。”
最高级别隔离……钥匙……小孙感到一阵寒意。默从战友,变成了“关键样本”。
“雷霆呢?”老杨问起另一个伙伴。
“警犬雷霆伤势稳定,正在兽医部接受治疗,无生命危险。但它暂时不能和你们见面,也需要观察。”吴教授回答。
“我们呢?”赵猛沙哑地开口,“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你们需要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进行更全面的身体检查和心理评估,确保没有受到能量风暴的潜在影响或……其他形式的污染。”吴教授说,“同时,也需要完成详细的任务报告,协助我们重建事件全貌。这是最高指令。”
说白了,他们也被“隔离观察”了,至少在确定完全“安全”和“可控”之前。
简报在压抑的气氛中结束。吴教授和两名研究员离开前,最后说道:“关于‘黑子’的进一步情况,在获得明确进展和安全评估前,会有限度地向你们通报。请理解,这涉及到最高级别的国家安全和科学机密。”
门再次关上,房间里只剩下老杨三人,和那个沉默的“哨兵”。
希望与绝望,担忧与疏离,在这冰冷的白色房间里交织。他们救回了默的命,却似乎把他送进了一个更加精密、更加不可知的牢笼。而他们自己,也从行动的英雄,变成了需要被“评估”和“观察”的对象。
接下来的几天,日子在重复的检查、问询、等待中度过。他们被允许在有限范围内活动,但始终处于“哨兵”的隐形监控之下。关于默的消息,只有每天一次、极其简短的“生命体征稳定,仍处昏迷”的公式化通报。关于北极风暴,只有模糊的“情况基本稳定,研究在进行中”。
小孙变得焦躁易怒,老杨则更加沉默。赵猛伤势恢复缓慢,情绪低落。
直到第三天夜里。
小孙在分配给自己的狭小休息舱里辗转反侧,无法入睡。一闭眼,就是默染血的身体和那点暗金的光芒。就在他意识迷迷糊糊,即将被疲惫拖入睡眠的边缘时——
一种感觉,毫无征兆地袭来。
不是声音,不是图像。是一种……呼唤?或者,是被感知?
极其微弱,极其遥远,仿佛来自深海之底的、冰冷的水流拂过意识。带着一种熟悉的、令他心悸的……频率?是默的“波动”?但又不太一样,更加破碎,更加……冰冷,混杂着一种非人的、机械般的质感。
他猛地睁开眼,坐起身,心脏狂跳。是幻觉?还是……
他凝神细听,集中精神去感知。那感觉却又消失了,仿佛只是梦中的涟漪。
但就在他疑神疑鬼,准备重新躺下时——
“滋啦……”
一声轻微的、仿佛收音机调频不当产生的电流杂音,极其突兀地,在他脑海中直接响起!紧接着,一个破碎的、失真的、仿佛由无数杂音叠加而成的、无法分辨性别和年龄的“低语”,如同穿过厚重墙壁的**,断断续续地传入他的意识:
“……链……接……残……存……”
“……同……步……率……低……”
“……数……据……流……碎……片……”
“……警……告……边界……不……稳……”
“……需……要……稳……定……锚……点……”
低语夹杂着大量无法理解的噪音和扭曲的音节,时断时续,充满了痛苦、混乱,以及一种冰冷的、程序化的意味。仅仅持续了不到三秒,便如同被掐断的电流,戛然而止。
小孙僵在床上,浑身冰凉,冷汗瞬间湿透了无菌服。那是什么?!是谁在说话?!默?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他看向休息舱光滑的墙壁,看向紧闭的舱门,仿佛能透过这些障碍,看到深处那个隔离着默的房间。是默在昏迷中无意识地“发送”着什么?还是默体内的那个能量节点,在自动“接收”或“发送”信号?亦或是……这个所谓的“摇篮”基地深处,隐藏着其他与“门”相关的、正在运作的东西?
“链接残存”、“同步率低”、“数据流碎片”、“边界不稳”、“需要稳定锚点”……这些破碎的词组,在他脑海中疯狂回荡,组合出令人不安的联想。
他再也睡不着了。一种比在冰原上被风暴追赶时更加深邃、更加无助的恐惧,攫住了他。他们似乎并没有逃离那个漩涡,只是从一个有形的风暴眼,坠入了一个更加无形、更加错综复杂的、由秘密、研究和未知能量构成的……新的漩涡中心。
而默,正身处这个新漩涡的最深处。
那冰冷的低语,是求救的信号?还是某种不祥进程开始的倒数?
小孙抱紧膝盖,在冰冷的白色灯光下,睁着眼,直到天明。
隔离仍在继续。
而低语,或许只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