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篮”的第七天,寂静有了重量。
小孙坐在休息舱冰冷的合金床边,指尖无意识地捻着粗糙的无菌服衣角。那天夜里的诡异“低语”之后,再无类似的事情发生,仿佛真的只是一场过度紧张和疲惫催生出的幻觉。但那些破碎的词组——“链接残存”、“同步率低”、“需要稳定锚点”——却如同跗骨之蛆,深深烙在他的意识里,每次想起都带来一阵冰冷的战栗。
默的情况依旧是每日简报里那句冰冷的“生命体征稳定,深度昏迷”。他们见不到默,甚至无法靠近他所在的隔离区。雷霆的腿伤据说恢复良好,但也同样见不到。老杨变得越来越沉默,大部分时间待在分配给他们的狭小活动区,对着墙壁上模拟的、虚假的蓝天白云出神。赵猛在医疗部接受进一步治疗。他们像是被遗忘在白色迷宫角落里的几件物品,除了例行的检查和心理评估,再无人问津。
直到这天下午,通讯器里传来吴教授的通知,请他们前往第三观察室。
第三观察室位于基地更深处,需要通过数道需要特殊权限的气密门。带路的依旧是那名沉默的“哨兵”。走廊愈发洁净,灯光愈发冷白,空气里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一股淡淡的、难以形容的、类似精密仪器长时间运行的臭氧和金属冷却剂的味道。
观察室不大,一面是巨大的、单向透明的观察窗,窗前排列着数个控制台和显示器。另一面是实墙,墙上有几块显示着复杂数据和实时影像的屏幕。吴教授和那两名研究员(女研究员姓林,男研究员姓郑)已经等在里面。除此之外,还有一名之前没见过的、同样穿着白大褂、头发花白、面容严肃的老者,胸前的名牌上只有一个简单的代号“E”。
观察窗的另一侧,是一个完全被柔和白光充斥的、无菌的透明隔离舱。舱内只有一张铺着白色软垫的平台,平台上,安静地侧卧着的,正是默。
小孙的呼吸瞬间屏住了。这是他自冰原被救回后,第一次亲眼看到默。隔着厚厚的透明材料和一段距离,默的身影显得那么小,那么脆弱。他颈间覆盖着白色的、半透明的医疗敷料,敷料下方,那点暗金色的光芒依旧在微弱、规律地闪烁着,像一颗镶嵌在伤口深处的、冰冷的心脏。光芒每一次明灭,似乎都比之前更微弱、更缓慢一些,但依然固执地存在。
默的身体几乎没有起伏,只有旁边监测仪器上平稳但微弱的波形,证明他还活着。他闭着眼,神态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安详,仿佛只是陷入了沉睡。但小孙知道,这平静之下,是常人无法想象的创伤和诡异能量的侵蚀。
“黑子……”小孙下意识地向前一步,手掌按在冰冷的观察窗上。
“他的生命系统目前由那个能量节点和我们的外部维生装置共同维持,处于一个非常脆弱的平衡状态。”吴教授的声音在观察室内响起,带着一种学者特有的、试图客观但难掩复杂的语调,“过去72小时,我们进行了一系列非侵入式的深层扫描和能量场分析,有了一些……新的发现。”
林研究员在控制台上操作了几下,主屏幕上显示出高精度的扫描图像,焦点集中在默颈部的伤口区域。那点暗金光点被放大,呈现出令人惊异的细节。它并非一个简单的光球,而是由无数极其细微的、仿佛有生命的暗金色丝线或光流组成,这些光流以一种复杂到令人目眩的方式纠缠、旋转、脉动,深深扎根在周围被能量侵蚀、呈现出半晶体化的组织之中,甚至延伸向更深的颈椎和脊髓。
“能量节点的结构比我们想象的更复杂,具有明显的自组织和……信息存储特征。”郑研究员指着图像中光流交织形成的某些特定图案,“看这里,还有这里,这些规律性的波动和拓扑结构,与我们在‘Ω之门’崩解前记录到的某些核心能量回路的碎片信息,存在拓扑学上的相似性。我们怀疑,这个节点不仅仅是在提供能量,它可能……在被动记录,或者在尝试处理某种信息流。”
“信息流?什么信息?”老杨沉声问,他的目光也紧紧锁在屏幕和观察窗后的默身上。
“不清楚。可能是‘门’崩解瞬间的能量潮汐信息,也可能是陈文柏试图进行的‘仪式’残留数据,甚至是……”吴教授顿了顿,看了一眼旁边的“E”博士,后者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甚至是‘门’本身,或者与‘门’关联的某个更宏大系统的一部分……‘日志’或‘状态报告’的碎片。这个节点,可能是一个……不完整的、损坏的‘记录仪’或‘接口残端’。”
记录仪?接口残端?默的身体,成了一个恐怖遗物的存储器?
“它对黑子有什么影响?除了维持生命。”小孙的声音有些发抖。
“这正是我们最担心的。”林研究员调出另一组数据,是默身体各部位的能量辐射和细胞活性监测图。伤口周围的组织,辐射值异常,细胞活性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被能量强行“激发”又“抑制”的矛盾状态。而更令人不安的是,在默的大脑区域,尤其是与意识、记忆、感知相关的几个关键皮层,监测到了极其微弱、但持续存在的、与颈部能量节点同频的能量共振信号。
“能量节点的活动,与他的部分脑波产生了极其微弱的耦合。虽然强度远不足以唤醒意识,但这可能意味着两件事:第一,节点在无意识地、被动地接收或散发某种可能影响神经活动的场;第二,他的部分潜意识或深层神经活动,可能在以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式,与节点进行着最低限度的交互。”郑研究员解释道,“就像……一台处于休眠状态,但后台仍有极其微弱电流和数据交换的精密仪器。”
小孙想起了那晚的“低语”。是默在尝试“交互”?还是节点在“接收”或“发送”?
“E博士,”吴教授转向那位一直沉默的老者,“您怎么看?”
E博士的目光如同精密的手术刀,解剖着屏幕上的每一个数据和图像。“目标个体的‘特殊性’再次被证实。他不仅是‘钥匙’的潜在共鸣体,更在‘门’崩解的关键时刻,成为了某种能量-信息异常事件的‘载体’和‘锚点’。这个节点,是那次事件的‘疤痕’,也是目前我们窥探事件本质的唯一‘窗口’。”他的声音苍老,但每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常规医疗手段对他无效,甚至有害。任何试图强行剥离或抑制节点的操作,都可能触发不可预测的连锁反应,包括节点内可能封存的危险信息或协议激活,甚至导致目标个体意识层面的永久性损伤或……更糟。”
“那我们能做什么?就这么看着他……”小孙说不下去了。
“观察,记录,尝试建立安全的、非接触式的数据读取模型。”E博士道,“我们需要解析节点内可能蕴含的信息。这或许能帮助我们理解‘Ω之门’的本质,预测北极能量风暴的演变,甚至……找到安全地关闭或稳定那个‘伤口’的方法。同时,我们也需要监测目标个体自身意识与节点的交互迹象。任何微小的变化,都可能是关键。”
“所以,他成了你们的……实验品和探测器?”老杨的声音很冷。
“杨副队长,”“哨兵”的领队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了观察室门口,声音依旧平稳无波,“目标个体‘黑子’的状态,关系到国家安全与潜在的超常规威胁应对。最高指挥部授权‘摇篮’采取一切必要且符合伦理规范的措施进行研究。你们的任务是协助与配合。”
配合?协助?小孙看着观察窗后仿佛沉睡的默,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涌上心头。出生入死的战友,现在变成了“目标个体”,成了“窗口”和“探测器”!
“我们可以去看看他吗?靠近一点?”小孙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吴教授看向E博士和“哨兵”领队。E博士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可以。但必须穿戴最高级别防护,停留时间不得超过五分钟,且需在指定观察点,不得触碰任何设施和目标个体。”
厚重的防护服穿在身上,笨重、憋闷,带着自身呼吸循环系统的微弱噪音。通过数道气闸和消毒程序,小孙和老杨终于走进了隔离舱的外围观察廊。这里与默所在的透明隔离舱之间,还隔着一道透明的、似乎带有能量屏蔽功能的屏障。但距离已经近了很多,近到能看清默身上每一根毛发的纹路,看清他颈间敷料下,那暗金光点每一次闪烁时,周围皮肤细微的、不自然的牵动。
默静静地侧躺着,胸腹随着维生装置的节奏微微起伏。颈间的光点,冰冷,静谧,带着一种非生命的美感,却又散发着令人心悸的诡异。小孙隔着两层透明屏障,伸出手,虚空中仿佛想触摸,却又无力地垂下。
“黑子,你能听到吗?我是小孙。”他低声说,明知声音无法穿透屏障,更无法传入昏迷者的耳中,却还是忍不住。老杨站在他身边,同样沉默地注视着。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就在小孙觉得这徒劳的探视即将结束时,他忽然感觉到,防护服内部贴着胸口皮肤的地方,那个之前被植入、用于监测他生理指标和位置的小型传感器,传来一阵极其轻微、但绝不属于正常生理波动的、规律的、细微的震颤。
咚…咚…咚……
震颤的频率,似乎与默颈间那暗金光点闪烁的频率……隐隐有某种难以言喻的共鸣?而且,他脑海中,仿佛又有一丝极其微弱、转瞬即逝的、类似信号干扰的杂音掠过,但这次什么“低语”都没有,只有一片空洞的嗡鸣。
是错觉?还是……
“时间到了。请离开。”观察廊的扬声器里传来“哨兵”冰冷的声音。
小孙和老杨被引导着退出。脱下沉重的防护服,重新站在观察室里,小孙的心跳依然很快。刚才的感觉太诡异了。他想问,但看到吴教授和研究员们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刚才那段时间记录下的各种数据,E博士则闭着眼睛,似乎在沉思。而“哨兵”领队的目光,正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
他把疑问咽了回去。
当天深夜,小孙再次从浅眠中惊醒。这一次,没有完整的“低语”,只有一种强烈的、被什么东西“注视”或“扫描”过的感觉,冰冷而短暂,一闪即逝。来源方向,似乎正是基地的更深处,默所在的位置。
他再也睡不着,起身在狭小的休息舱里踱步。走到门边时,他下意识地贴近金属门缝,侧耳倾听。外面走廊一片死寂。但就在他准备放弃时,极其轻微的、几乎被通风系统噪音掩盖的对话声,隐约从走廊远处传来,似乎是换岗的“哨兵”在低声交谈,信号很差,断断续续:
“……E区深层扫描……有微弱……能量溢出……与风暴眼……波动谱段……出现新……关联……”
“……‘锚点’读数……不稳定……可能……需要准备……第二套……”
声音很快远去,消失。
能量溢出?与风暴眼关联?“锚点”不稳定?第二套准备?
小孙的心沉了下去。默脖子里的那个东西,果然不简单,而且似乎和北极那个还在肆虐的能量风暴有着实时的、他们不知道的联系!而基地方面,显然在准备着什么,可能不仅仅是“观察”和“研究”那么简单。
他走到墙边,看着那面模拟着虚假星空的电子屏,拳头慢慢攥紧。
黑子,你到底变成了什么?你身体里的那个东西,又想把你、把我们、把这个世界,带向何方?
而这座看似安全的“摇篮”,究竟是庇护所,还是一个更加庞大、更加不可知的棋局中心?
他得不到答案。只有窗外(虽然是假的)永恒的、冰冷的星光,和基地深处,那点与遥远风暴共鸣的、不祥的暗金光芒,在无声地诉说着未知的危机。
光点在闪烁,数据在流动。
而沉睡的“钥匙”与“窗口”,其命运,似乎正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滑向一个连它的拯救者们都无法预见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