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的长安,年节的红火与喧嚣尚未散尽,宫墙内的空气却已凝滞如冰。武媚娘以“为先帝祈福、带发修行、佐理后宫佛事”之名,被王皇后正式接入宫中,安置在紧邻立政殿的一处僻静小院——兰心苑。这处院落不大,但胜在清幽独立,院中植有几株老梅,此刻正凌寒绽放,倒与“带发修行”的素净名头相得益彰。王皇后拨了两名看着老实本分的宫女(一名唤作秋月,一名唤作冬雪)并一名哑巴内侍伺候,规格待遇仅比普通有品阶的宫人略高,远不及正经妃嫔,却也无人敢刻意怠慢——毕竟是皇后亲自接回的人。
然而,这看似平稳的回归,甫一落定,便被投注了无数道含义复杂的目光,迅速卷入了后宫暗流汹涌的漩涡中心。武媚娘如同一颗投入看似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比王皇后预想的要激烈,也远比她自身预计的,更加险恶。
最先发难的,自然是萧淑妃。这位正当盛宠、又诞有皇子的妃子,对王皇后本就心存轻蔑与敌意,如今见皇后竟从感业寺接回一个先帝旧人,且是当年在宫中时就以“容貌才情”闻名的武媚娘,顿时如临大敌,怒火中烧。在她看来,这无疑是王皇后黔驴技穷,竟想出如此“下作”手段,用“先帝旧人、带发修行”的幌子,行“固宠”、“分宠”之实!更何况,她对武媚娘本就无甚好感,当年同在宫中时,便隐隐感到此女心机深沉,非池中之物。
“好一个‘虔心礼佛’、‘佐理佛事’!” 萧淑妃在自己华丽奢靡的披香殿内,摔碎了一只御赐的琉璃盏,气得浑身发抖,“王静那个蠢妇,自己拢不住陛下的心,竟想出这等龌龊法子!把一个先帝的侍妾弄回宫来,还说什么带发修行?呸!分明是狐媚子想借着旧情,重新勾引陛下!她武媚娘是个什么东西?也配?”
她身边的掌事宫女连忙劝慰:“娘娘息怒!那武氏不过是皇后弄回来装点门面、恶心娘娘的玩意儿。陛下圣明,岂会多看一个先帝旧人、且是出家之人?娘娘如今圣眷正浓,又育有皇子,何必与她一般见识?没得降低身份。”
“你懂什么!” 萧淑妃美目含煞,“陛下近日……时常提起先帝,言语间颇有追思之情。王静这贱人,怕是摸准了陛下这点心思!那武媚娘当年在宫中,陛下还是晋王时,就……哼!本宫绝不能让她有翻身之日!”
萧淑妃当即行动起来。她先是借着向皇帝请安、伴驾的机会,以“关怀”的口吻,状似无意地提起:“陛下,听闻皇后姐姐从感业寺接回了武才人……哦,如今该称武氏了。说是为父皇祈福,在宫中带发修行。皇后姐姐真是心善,体恤旧人。只是……这宫规礼法,先帝嫔妃回宫居住,虽说是修行,总该有个明确的名分规制才好,免得宫人们不知如何侍奉,乱了尊卑。”
这话绵里藏针,既点出武媚娘“先帝嫔妃”的敏感身份,暗示其回宫“不合礼法”,又暗指王皇后此举可能“乱了宫规”。皇帝李治闻言,只是淡淡“嗯”了一声,未置可否,但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萧淑妃察言观色,心中冷笑,知道种子已经种下。
接着,萧淑妃利用自己在宫中经营多年的势力,开始对兰心苑进行全方位的、不动声色的打压与孤立。尚宫局、内侍省中依附萧淑妃的宦官、女官,对兰心苑的用度供给、人员调配,开始有意无意地拖延、克扣。送往兰心苑的炭薪,总是最次的烟炭;份例中的时新果蔬、精致点心,常常“恰好”短少或“运送途中损坏”;就连浆洗衣物、领取灯油蜡烛,也时常被各种借口推诿。秋月、冬雪出去办事,常遭其他宫殿宫人白眼或冷语,甚至被刻意排挤。
更有甚者,关于武媚娘的种种流言蜚语,开始在宫中隐秘流传。有说她“在感业寺便不安分,与朝中某新贵大臣暗通款曲”;有说她“假借修行之名,实则以狐媚之术蛊惑皇后,欲图东山再起”;更恶毒者,竟影射她“命格克夫”,先帝驾崩与其有关,是不祥之人……这些流言来去无痕,却如跗骨之蛆,不断侵蚀着武媚娘本就如履薄冰的生存空间。
王皇后那边,起初对武媚娘还算客气,时常召见,询问佛经,让她协助处理一些无关紧要的、与后宫祭祀、赏赐僧尼相关的事务,似乎真将其视为“佐理”之人。武媚娘也表现得极为恭顺勤勉,每日除了在兰心苑小佛堂诵经,便是去立政殿听候差遣,谨言慎行,对皇后毕恭毕敬,对宫人温和有礼,从不逾矩半步。她甚至主动提出,亲手为皇后抄写祈福经卷,以表忠心。
然而,王皇后并非毫无保留。她接回武媚娘,本意是借其分萧淑妃之宠,制衡萧氏。但眼见皇帝对武媚娘的回归反应平淡,并未表现出特别的关注,而萧淑妃的反扑又如此迅速凌厉,王皇后心中不免生出几分犹疑和懊悔,担心自己此举是否引狼入室,或徒惹一身骚。她对武媚娘的态度,也随之变得微妙起来。召见的频率降低,交代的事情越发琐碎无关紧要,赏赐也多是些象征性的佛珠、经书,再无初时的“抚慰”之意。周尚宫私下提点武媚娘:“皇后殿下近日心烦,萧淑妃那边闹得厉害,陛下又……你且安分些,莫要生事。”
武媚娘心中雪亮。王皇后这是退缩了,在观望,甚至可能随时将她当作弃子抛出,以平息萧淑妃的怒火或皇帝的些许不满。她在宫中的处境,看似是皇后接回,实则孤立无援,前有萧淑妃虎视眈眈,后有王皇后态度暧昧,四周是窥探与流言编织的罗网。
这一日,天降春雪,细碎如盐。武媚娘从立政殿请安回来,行至御花园僻静处,忽闻假山后传来几名宫女的窃窃私语。
“……兰心苑那位,还真当自己是什么人物了?不过是个先帝不要的,又被发配去做尼姑的,如今靠着皇后可怜,回来吃口闲饭罢了。”
“就是,你看她那样子,整天素着脸,穿着半旧不新的衣服,装给谁看?说不定心里怎么盘算着勾引陛下呢!”
“小声点!听说萧淑妃娘娘那边,最是厌烦她。咱们可别沾上晦气……”
“怕什么?我看她也蹦跶不了几天了。陛下压根没想起她这号人。皇后娘娘接她回来,怕是也后悔了……”
话语如冰锥,刺入耳中。武媚娘脚步未停,面色平静如常,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只是袖中的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让她保持清醒。秋月和冬雪跟在她身后,闻言脸色发白,偷眼觑她,却只见一个挺直而沉默的背影。
回到兰心苑,哑巴内侍正费力地清扫院中积雪,动作迟缓。炭盆里的烟炭冒着呛人的青烟,屋内虽有地龙,却因炭次而暖意不足。冬雪低声抱怨尚宫局又克扣了银霜炭的份例,秋月则忧心忡忡地说,今日去领月例,又被刁难。
武媚娘摆了摆手,示意她们不必多言。她走到窗边,望着院中那几株在风雪中瑟缩却依旧绽放的老梅,目光幽深。这宫中的寒冷与恶意,比她预想的更甚。萧淑妃的攻势直接而凶狠,王皇后的退缩也在意料之中。皇帝……皇帝的态度,是关键中的关键。必须让他“看见”自己,而且必须是“恰当”地看见。
“秋月,将我前日抄好的那卷《金刚经》拿来。” 武媚娘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陛下近日为国事操劳,我愿以此经,为陛下祈福静心。你想法子,看看能否通过周尚宫,不引人注目地送到陛下能看见的地方。记住,只需让陛下知道,这是我‘为陛下、为社稷’祈福所抄即可,不必多言其他。”
她不能直接去见皇帝,那会坐实“狐媚”的流言,也会触怒王皇后和萧淑妃。但可以通过这种看似无心、实则精心设计的方式,重新进入皇帝的视线。抄写经卷,是“带发修行”的本分;为皇帝祈福,是“忠君”的表现;通过周尚宫转交,既利用了与皇后的“旧情”渠道,又显得不那么刻意。
“是。” 秋月应下,心中对这位看似柔弱、实则心思缜密的主子,又添了几分敬畏。
就在武媚娘于宫中艰难周旋、步步为营之时,前朝的李瑾,也并未置身事外。他通过郭老夫人这条线,以及自己在宫中的一些眼线(如与太医署刘神威的密切关系,偶尔可探知些许后宫动态),对武媚娘的处境了如指掌。得知萧淑妃的刁难和王皇后的退缩,他眉头深锁。
“公子,武娘子在宫中,怕是举步维艰。” 李福低声道,“萧淑妃气焰嚣张,皇后又靠不住。是否要设法……”
“不可妄动。” 李瑾打断他,指尖轻叩桌面,“后宫之事,外臣插手乃大忌,尤其是我与她这层关系,若被察觉,便是万劫不复。萧瑀在朝中正虎视眈眈,巴不得抓住我的把柄。”
他沉吟片刻:“不过,我们也不能全然被动。萧淑妃之所以敢如此肆无忌惮,无非是倚仗萧瑀在朝之势,以及陛下宠爱。萧瑀那边,我自有计较。至于陛下……或许,该让陛下更清楚地看到,谁才是真正能为大唐带来‘实利’、巩固江山之人。”
他铺开纸笔,开始起草一份关于“新式海船龙骨与帆索改良”的奏报,这是“格物所”与将作监舟楫署、工坊匠师的最新研究成果,旨在提高海船航速与抗风浪能力,对海外贸易与海防至关重要。他要将这份凝聚“实学”智慧、关乎帝国未来“海洋利益”的成果,以一种隆重而恰当的方式,呈报给皇帝。他要让皇帝看到,他李瑾所代表的“实学”力量,正在为这个帝国开拓怎样的未来。而一个稳定、强盛的帝国,需要一个同样清醒、明智的君主,以及……一个能与之相匹配的、懂得“实学”价值的后宫环境?
这其中的微妙联系,他不必明言,相信以皇帝的聪慧,自能体味。同时,他也让王掌柜,通过隐秘渠道,向郭老夫人递了话,请其在合适的时机,以“闲谈”方式,向宫中交好的命妇“无意间”提及:李少监忙于国事,宵衣旰食,所创“格物所”汇聚天下巧思,所产新物、所献良策,皆利国利民,实乃陛下股肱之臣。至于宫中些许流言,不过是小人妒忌,陛下圣明,必不为所惑。
他要为武媚娘,也为自己,营造一种“在前朝锐意进取、无暇他顾”的正面形象,同时隐约传递“宵小流言不足信”的信号。这是一种更为高级和隐蔽的声援。
长安城的初雪,渐渐停歇。宫墙内外的博弈,却在这春寒料峭中,进入了更加诡谲而激烈的阶段。武媚娘在兰心苑的孤灯下,一笔一划,抄写着为皇帝祈福的经卷,字迹娟秀而沉静。李瑾在将作监格物所的烛火前,审阅着海船改良的图纸,目光锐利而专注。
他们身处不同的战场,面对不同的敌人,却仿佛能隔着重重宫墙与朝堂,感受到彼此的存在与支撑。这是一种超越了寻常情爱、建立在共同野心、深刻理解与绝对利益捆绑之上的、奇特而坚韧的同盟。
然而,风暴才刚刚开始。萧淑妃的恶意不会止步于克扣用度和散布流言,王皇后的摇摆也随时可能转向抛弃。皇帝的“看见”,又能带来多少实质的保护与转机?
武媚娘放下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宫苑深处,不知何处传来隐约的丝竹之声,那是萧淑妃的披香殿,正在举办夜宴,据说皇帝也在。
她轻轻吹熄了灯。黑暗中,只有那双眸子,亮得惊人,如同雪地中潜伏的母狼,冷静、警惕,等待着给予猎物致命一击的时机。
后宫波澜恶,方显伊人色。这潭浑水,她既已踏入,便没想过要干净地离开。要么,乘风破浪,直上青云;要么,葬身于此,万劫不复。没有第三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