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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媚娘初入宫

    贞观二十三年的冬雪,似乎比往年更绵长、更彻骨。感业寺庭中那株老梅,在腊月最寒的几天里,终于颤巍巍地绽开了几簇淡得几乎看不见的血色花苞,却又迅速被新落的雪花覆盖,了无痕迹,仿佛从未有过那一点生机。青灯古佛,晨钟暮鼓,日子在单调的诵经声与木鱼敲击中,如同冻结的溪流,缓慢而冰冷地向前淌着。武媚娘一身淄衣,素面朝天,跪坐于佛前,双手合十,眼睫低垂,神色是经年累月修炼出的、近乎入定的平静。只有那挺直的脊背与袖中微微蜷起的手指,泄露着这具躯壳内从未真正熄灭过的、如同地火般炽热而压抑的灵魂。

    三年了。自先帝驾崩,她被发配至此,已整整三年。三年间,她凭借过人的隐忍、机敏与刻意经营的“虔敬”形象,不仅在这清苦的尼寺中站稳了脚跟,更悄然织就了一张属于自己的、隐秘而有效的关系网。慧明师太早已对她言听计从,视为衣钵传人(至少表面如此)。郭老夫人这位在宗室命妇中颇有影响力的诰命,成了她最坚定的同情者与庇护人,时常入寺探望,更“无意间”在宫中、在命妇圈中,为这位“为先帝祈福、甘守清苦、才德兼备”的故人,洒下许多怜悯与赞誉的种子。通过郭老夫人,她也得以与宫中的周尚宫保持一条极其隐秘的联系渠道,得以知晓那九重宫阙内风云变幻的些许轮廓。

    她清楚地知道,王皇后与萧淑妃的争斗已趋白热化。王皇后虽居正位,然无子嗣,性情端严有余,柔婉不足,渐失帝心。萧淑妃年轻貌美,育有皇子,又得其父萧瑀在朝中为援,圣眷日隆,已屡有僭越之举,对后位虎视眈眈。王皇后处境日艰,急需援手。而这,正是她武媚娘等待已久、可能唯一的归途契机。

    她也知道,宫墙之外,那个曾与她命运短暂交错、缔结了超越时代理解的隐秘同盟的年轻男子,已然以令人瞠目的速度,崛起于朝堂。献牛痘、献明玻、献新纸、献奇策、献寰宇图……李瑾的名字,如今在长安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不仅成了皇帝倚重的“督行实务使”,更在将作监下建起了“格物所”,将“实学”的旗帜高高举起。他积累的财富、聚拢的人心、展现的才能,都远超她最初的预期。他通过郭老夫人递来的密信,言辞依旧谨慎,却已透露出掌控局面的自信与对未来的清晰谋划。他在信中说:“时机将临,静待风起。” 她懂。这“风”,既是朝堂之风,更是后宫之风。她必须确保,当这阵风吹起时,自己是那唯一、也是最适合被卷回风暴中心的落叶。

    腊月廿八,年关迫近。感业寺山门外,积雪被清扫出一条通路。一队身着宫装、气度俨然的内侍与宫女,簇拥着一顶青幔小轿,踏雪而来。为首的内侍,手持一份盖有皇后宝玺的懿旨。

    “奉皇后殿下懿旨,宣感业寺比丘尼武氏,入宫觐见。”

    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在寂静的寺院上空滚过。所有僧尼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惊疑不定地望向那间常年闭门的禅房。慧明师太闻讯匆匆赶来,脸上交织着错愕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禅房门“吱呀”一声打开。武媚娘缓步走出,依旧是一身淄衣,素净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仿佛早已等候多时。她向慧明师太合十一礼,又对那内侍微微欠身,声音清越平稳:“贫尼接旨。容贫尼更衣,便随中使入宫。”

    她没有刻意打扮,只是换上了一套略显陈旧但浆洗得十分干净的灰色淄衣,外罩一件郭老夫人年前所赠的、半新不旧的青缎棉斗篷,头发用最简单的木簪绾起,脸上不施脂粉。她要呈现的,就是这副“清苦守节、不慕荣华”的形象。

    宫轿起行,缓缓离开感业寺。武媚娘坐在微微晃动的轿中,闭着眼,听着轿外积雪被踩踏的“咯吱”声,以及长安街市隐约传来的、为年节准备的喧嚷。心中并无多少重回人间的激动,只有一片冰凉的、近乎冷酷的清明。她知道,这趟入宫,绝非简单的“觐见”。这是王皇后在绝望中的一次试探,一次冒险,也可能是她武媚娘唯一的机会。她必须抓住,也必须演好。

    轿子从玄武门侧门悄无声息地进入宫禁,并未直接前往皇后的立政殿,而是被引至一处偏僻的宫苑暖阁。暖阁内炭火温暖,陈设清雅。王皇后端坐于上首,一身正装,容颜依旧美丽,却难掩眉宇间的疲惫与焦虑。她打量着缓缓走进、低眉顺目行礼的武媚娘,眼中闪过审视、回忆,以及一丝不确定的期冀。

    “武才人……不,武氏,数年不见,清减了。” 王皇后的声音带着刻意放缓的温和。

    “劳皇后殿下记挂。感业寺清修,粗茶淡饭,不敢言苦。” 武媚娘声音恭谨,姿态卑微。

    “起来吧,赐座。” 王皇后挥退左右,只留周尚宫在旁侍立。暖阁内只剩下三人,气氛变得微妙。

    “本宫听闻,你在寺中虔心礼佛,为先帝祈福,甚是恭谨。郭老夫人亦常在本宫面前,赞你明慧知礼。” 王皇后缓缓开口,目光却未离开武媚娘的脸。

    “此乃贫尼本分,不敢当郭老夫人与殿下谬赞。”

    “本宫今日召你前来,一是念你为先帝守节辛苦,特予抚慰;二来……” 王皇后顿了顿,语气带上几分不易察觉的苦涩与急切,“宫中近来,颇不宁静。萧淑妃恃宠而骄,屡有逾越,搅扰宫闱,陛下仁厚,多有优容。本宫……身为六宫之主,有时亦感力不从心。”

    武媚娘静静地听着,心中雪亮。王皇后这是在诉苦,也是在试探,看她是否明白自己的处境,是否愿意、以及是否有能力成为一把对抗萧淑妃的刀。

    “殿下母仪天下,德泽六宫。些许微澜,定是宵小作祟,陛下圣明,必不为其所惑。” 武媚娘的回答滴水不漏,既表达了对皇后的尊崇,也暗示皇帝最终会明辨是非。

    王皇后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道:“你可还记得,当年你在宫中时,陛下……对你颇为欣赏。”

    武媚娘心中一凛,知道戏肉来了。她立刻离座,跪伏在地,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感伤:“殿下明鉴!贫尼乃先帝宫中旧人,此身此心,早已皈依佛前,不敢有半分尘念。昔日蒙先帝、陛下错爱,已是过往云烟,不堪再提。如今贫尼只愿在感业寺中,青灯古佛,了此残生,为陛下、殿下祈福,绝无他念!”

    这番话,既撇清了自己对皇帝的“非分之想”(至少表面如此),也表明了自己安于现状、无意争宠的态度,更重要的是,强调了“为陛下、殿下祈福”,将自己与王皇后的利益捆绑在一起。

    王皇后对她的反应似乎还算满意,脸色稍霁,亲自起身,虚扶了一下:“快起来。本宫并非此意,只是……感念旧情罢了。你在寺中清苦,本宫于心不忍。陛下近日亦常感念先帝旧人,言及你时,亦有唏嘘之意。”

    这才是关键!皇帝提起过她!而且似乎带着“唏嘘”(怜悯、怀念?)。王皇后捕捉到了这个信号,并决定加以利用。

    “本宫思之,你青春年华,长守空门,并非长久之计。且为先帝祈福,在宫中佛堂,岂不更显虔诚,也更便宜?” 王皇后图穷匕见,“本宫有意,奏请陛下,允你回宫,在宫中佛堂带发修行,一则全你孝心,二则……也可为本宫分忧,打理些佛事,劝导宫人,以正风气。不知你意下如何?”

    带发修行,回宫!名义上是管理佛事,实则是重回宫廷,回到皇帝的眼皮底下!这是王皇后抛出的橄榄枝,也是将她从感业寺这个“死地”捞出来的救命绳索,更是将她绑上自己战车的契约。

    武媚娘心脏狂跳,面上却露出感激涕零、诚惶诚恐之色,再次拜倒:“殿下天恩,贫尼……感激不尽!若能回宫,朝夕供奉佛祖,为陛下、殿下祈福,乃贫尼毕生之愿!贫尼定当谨守本分,尽心竭力,辅佐殿下,绝不敢有丝毫懈怠!”

    她没有提皇帝,只提佛祖和皇后,姿态放得极低,承诺也极为明确——是“辅佐殿下”。

    王皇后终于露出了一丝真正的笑容,虽然依旧带着疲惫:“好,你既如此明理,本宫便放心了。此事本宫会妥善安排。你先回去,静候旨意。周尚宫,好生送武氏出宫。”

    “是。” 周尚宫应下,看向武媚娘的目光,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深意。

    回程的轿子,依旧平稳。武媚娘靠在轿壁上,闭着眼,袖中的手指,却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成了!第一步,她终于踏出来了!不是以先帝才人的身份,而是以“带发修行、管理佛事”的名义,被王皇后“需要”而召回。这个起点,虽不算高,却足够安全,也留下了足够的腾挪空间。

    然而,喜悦只是一瞬。冰冷的现实迅速涌上心头。宫中已非三年前。萧淑妃正当宠,势力盘根错节。王皇后看似占据大义名分,实则处境艰难,性情也未必真能容人。皇帝对她,是怜悯,是旧情,还是仅仅一丝好奇?这些都未可知。而李瑾……他如今身在朝堂,风光无限,与后宫牵扯越深,对他、对自己,风险越大。他们的同盟,能否经得起这宫廷漩涡的撕扯?他是否会支持自己?又能支持到何种地步?

    无数个问题,如同冰锥,刺向她刚刚燃起希望的心头。但她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破釜沉舟的决绝。感业寺的三年,磨去了她最后一丝天真与侥幸,只余下淬炼过的钢铁般的意志与算计。

    轿子出了宫门,重新驶入长安街市。喧嚣的人声隐隐传来。武媚娘掀开轿帘一角,望向窗外。天空依旧阴沉,雪花又开始零星飘落。长安城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年节氛围中。

    她放下轿帘,靠回原位。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却又蕴藏着无尽锋芒的弧度。

    我,武媚娘,回来了。

    不再是任人摆布的才人,不再是青灯古佛下的比丘尼。这一次,我要拿回的,远不止是自由。这九重宫阙,巍巍长安,都将成为我的棋盘。

    而那个在朝堂之上叱咤风云的男人,李瑾,你……准备好,迎接一个更危险、也更强大的盟友了吗?

    宫轿在积雪的长安街道上,碾出两道深深的车辙,迤逦向南,渐渐消失在纷飞的雪幕之中。感业寺的方向,传来沉闷的暮鼓声,一声,又一声,仿佛在为一段过往彻底画上句点,又像是在为一个不可测的未来,敲响诡谲的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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