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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不归人

    日子在等待中被拉成细长而坚韧的丝,看不见尽头,却无声地缠绕着每一寸光阴。米豆升入了四年级,那个曾经像小炮弹一样冲进父亲怀里的男孩,抽条长高,有了少年的清瘦轮廓,也学会了把一些情绪妥帖地收进心里,如同母亲一样。

    南乔的“一阵子”,在现实的地图上被不断涂改、延长,最终模糊成一片没有明确边界的地带。他像候鸟,迁徙的规律却难以捉摸。有时是两三个月,有时大半年。回来,停留短暂的几日或一两周,再离开。每一次归来,行李袋似乎更旧一些,他眼角的纹路更深一些,身上带着不同地方的风尘与疲惫,还有那种竭力想融入这个“家”却始终隔着一层的笨拙与小心翼翼。

    家,对于南乔,渐渐成了一个需要重新熟悉的驿站。冰箱的位置,米豆新换的班级,小区门口新开的便利店。他需要时间去适应这些微小的变化,而苏予锦,已经在这日复一日的流转中,将这些变化默认为生活本身。

    他们的婚姻,确实只剩下那本薄薄的、价值九块九的婚证,在法律意义上固执地绑定着两个日益疏远的人。共同的生活,浓缩在南乔短暂居留的时光里,被精简成最基本的程式:他回来,带着给米豆的礼物(从最初的糖画,到后来的遥控汽车、百科全书,价格渐长,心意却似乎隔着包装盒难以触摸),询问孩子的学习,上交一部分钱,然后大多数时间,是令人窒息的沉默,或者被米豆刻意制造的、热闹却略显吃力的交谈填满。

    苏予锦不再问他工作具体做什么,不再问他那边的住处是否潮湿,吃食是否习惯。问过一次,他答得含糊,她便不再问。同样的,南乔也不再试图了解她备考的进度(她早已考取了那个资格证书,换了份稍好的工作),她工作中是否遇到烦难,她夜里是否依旧失眠。他们之间可安全谈论的话题,只剩下米豆。米豆的成绩,米豆的兴趣班,米豆又长高了多少。孩子成了他们之间唯一畅通的、也是越来越狭窄的桥梁。

    柴米油盐,曾经新婚时带着烟火气的温暖词汇,如今成了消磨的具象。南乔在家时,会抢着做家务,但他拧不紧的水龙头依然偶尔滴水,他煮的粥依然时稠时稀。苏予锦不再纠正,只是在他离开后,自己拿起工具拧紧,或者倒掉那碗不合口的粥,重新为米豆煎个蛋。这种“不需要”,起初带着赌气的成分,后来成了真正的习惯——她不再需要他介入这些日常的运转。这个家,在她手里,齿轮严丝合缝,平稳向前。他的介入,反而像一颗尺寸不对的螺丝,需要她额外花费力气去调整、适应。

    情分是如何被消磨殆尽的?苏予锦有时在深夜独自思忖。没有激烈的争吵,没有原则性的背叛,甚至没有当初债务压顶时那种尖锐的绝望。有的只是时间,和这时间缝隙里无穷无尽的、琐碎的尘埃。是他一次次转身离开时,背影融入人海的漠然;是他电话里永远匆匆的“一切还好”和背景里陌生的喧嚣;是他归来时,身上那股她不再熟悉的洗衣粉味道;是孩子家长会上永远只有她一个人的座位;是水管爆裂的深夜她独自联系维修师傅时冰凉的听筒;是十年里,她独自吞咽下的所有担忧、孤独、不被看见的付出,以及那些早已过了时效、最终懒得再提起的委屈。

    十年,太漫长了。漫长到足够将曾经鲜活的记忆褪成模糊的老照片,将心头的悸动抚平成一片再无波澜的荒漠。南乔于她,从一个曾经爱过、怨过、牵肠挂肚过的人,渐渐变成了一个熟悉的陌生人,一个名叫“米豆爸爸”的符号。他们共享着一部分过去,和一个共同的孩子,但未来的蓝图,在彼此心中早已分道扬镳,只是谁也没有力气,或者没有契机,去正式画下那条分割线。

    唯一的纽带,是米豆。孩子敏感地觉察着父母之间那巨大的、沉默的真空。他会努力在爸爸回来时表现得格外兴奋,会试图讲述学校发生的所有事情来填满饭桌上的寂静,会在爸爸离开后,偷偷藏起一件他忘了带走的外套,仿佛那样就能留住一点气息。苏予锦看着米豆这些小心翼翼的努力,心里会泛起细密的疼。她给不了孩子一个“正常”的、父母相伴的家庭图景,只能尽力维持表面的稳定,给予加倍的爱与陪伴。而这,也让她对南乔生出一种复杂的怨——他提供了经济上的支持(债务似乎终于还清了,至少他不再提起),却缺席了孩子成长中无数需要父亲在场的时刻。

    又是一个南乔离开后的夜晚。米豆已经睡下,四年级的作业本整齐地放在书包里。苏予锦收拾着客厅,捡起沙发上南乔落下的一只打火机,很普通的款式,边缘有些掉漆。她拿在手里看了看,没有像往常一样顺手放进某个抽屉等待他下次来找,而是径直走到垃圾桶边,顿了顿,最终却还是把它放在了茶几的角落。

    她走到阳台上,初冬的夜风带着凛冽的寒意。楼下路灯昏黄,照着空无一人的小道。她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他离开后的夜晚,她心里满是波澜起伏的痛楚与不甘的等待。如今,心里只剩一片疲倦的平静,连失望都显得多余。

    等待,早已不再是等待某个具体的人或某个确切的归期。它成了一种生活的底色,一种习惯了的状态,一种名为“婚姻”的空壳里,她独自上演了太久的独角戏。戏台下的观众,或许只有时光和那个日渐懂事的孩子。

    她拢了拢衣襟,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暖。只是清楚地知道,明天太阳照常升起时,她要送米豆上学,要去上班,要处理永远做不完的家务。而那个在法律上称为她丈夫的人,此刻可能在千里之外的某个工棚,也可能在另一列火车上,奔向又一个未知的“项目”。

    他们被那本九块九的证件绑定着,在各自的人生轨道上运行,交集寥寥,引力微弱。唯一确凿的,是共同打造出的生命—米豆。而这,在苏予锦看来,既是维系这摇摇欲坠关系最后的缆绳,也是这段漫长消耗里,唯一真实、值得她付出所有的意义。至于其他,比如爱情,比如陪伴,比如寻常夫妻的耳语与温度,早已湮没在十年漫长的、独自跋涉的风霜里,连叹息都显得轻薄。

    有时候,她也想和他大吵一架 把这些年的委屈都告诉他,至少让她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身后有他,他也一直在。只是隔着千山万水,连争吵都需要契机和力气,而他们都已耗尽。

    有时,苏予锦会想起早年那些隔着电话的争执。信号不好,声音断断续续,像坏掉的老旧收音机,滋啦的电流声里裹挟着彼此的怨怼、焦虑和无处安放的牵挂。那时,情绪还有出口,哪怕是以扭曲、失真的方式迸发。而现在,连那滋啦的电流声都静默了。

    取而代之的,是微信里简短、克制的文字往来。

    “米豆期中考试,数学60,语文65。老师说他作文有进步。”

    “好。钱转过去了。”

    “收到。最近流感厉害,你自己注意。”

    “嗯。你们也是。”

    对话常常就这样戛然而止,像枯水季节的溪流,露出干涸的河床。没有表情包,没有语气词,没有任何可供揣摩情绪的枝蔓。连一个“嗯”和一个“哦”,都经过谨慎的权衡,怕少了显得冷漠,多了又似不该有的牵扯。

    有一次,米豆发高烧,夜里吐得厉害。苏予锦一个人抱着孩子去医院,挂号、缴费、守着输液,手忙脚乱。凌晨三点,医院走廊空旷冰凉,米豆在她怀里昏睡,小脸烧得通红。那一刻,疲惫和担忧像潮水将她淹没。她拿出手机,点开那个几乎沉底的对话框,手指悬在屏幕上,却不知道该输入什么。

    “孩子病了,在医院。”

    然后呢?

    等待他隔了几小时才有的回复“严重吗?需要钱吗?”

    还是听他遥远而无力的安慰“辛苦你了”?

    或者,更糟的,是石沉大海,直到第二天才得到回音?

    那瞬间,她忽然觉得,连发出这条信息,都成了一种负担。一种需要向对方解释现状、可能引发不必要的担忧、又或者仅仅是暴露自己此刻脆弱的负担。而她已经不习惯,也不愿意,在他面前脆弱了。

    最终,她删掉了打好的字,只是拍了一张米豆睡着的侧脸(避开了扎着针头的手背),发在了只有几个亲密朋友可见的朋友圈,配文:“小家伙快点好起来。” 很快,朋友们点赞、留言、关切询问。她一一回复,心里那点惶然,在虚拟的陪伴中稍稍熨帖。而南乔,大概要到很久以后,偶然翻看朋友圈时,才会得知儿子曾生过这样一场病。或许他会发来一句迟到的问候,而她,大概也只会回一个“早就好了,没事”。

    争吵需要碰撞,需要面对面时激荡的火花,需要即时反馈的锋利言辞。而他们之间,横亘着太远的距离和太长的时间差。任何情绪,发出去,像投进深谷的石子,要等很久才能听到微弱的、失了真心的回响。等回响传来时,投石的人早已平复了心境,甚至忘了当初为何要投出那块石头。

    于是,所有细微的不满、隐隐的失望、偶尔窜起的火,都在漫长的传输等待中冷却、风化,最终变成心底一层层默然的尘埃。连委屈,都因为无人接收,而失去了诉说的意义。

    难得的相聚里,也吵不起来了。那短短几日,像借来的时光,被一种无形的、紧张的“和睦”协议笼罩着。南乔总是更沉默,更勤快地做这做那,眼神带着补偿般的讨好,却也带着旅行者般的疏离。苏予锦则像一个礼貌而周全的房东,安排好食宿,汇报着“家”的情况,避免任何可能引发不愉快的话题。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过度的小心翼翼,连呼吸都怕太重,打破这脆弱的平静。

    有一次,南乔回来,发现苏予锦换掉了用了多年的旧沙发。那是一张米黄色布艺沙发,扶手处被磨得发白,是刚结婚时一起在二手市场淘来的。南乔愣了一下,站在客厅中央,看着那套崭新的、灰蓝色的绒面沙发,张了张嘴,最后只说:“挺……挺好看的。”

    苏予锦正在泡茶,头也没抬:“旧的弹簧坏了,坐着不舒服。”

    “哦。” 南乔应了一声,走过去,想坐下,又似乎有些不知所措,最终只是用手摸了摸那光滑冰凉的绒面。“该换的。早该换了。”

    没有质问“为什么不跟我商量”,没有怀念“那沙发陪了我们好久”,甚至没有一丝明显的情绪波动。就像听说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雨一样平淡。苏予锦心里那一点点准备迎接质疑或感慨的防御,忽然落空了,只剩下更深的空茫。她宁愿他有点反应,哪怕是略微的不满。可他没有。他像个客人,对主人家的陈设更新,表示礼貌的认可。

    那一刻,苏予锦清晰地意识到,他们之间,连争吵的资格和基础都没有了。争吵,至少意味着还在同一个语境里,对彼此还有要求,还有情绪的牵动。而他们,已经退到了人际关系中最安全也最荒凉的地带礼貌,且无关。

    米豆成了他们之间唯一真实的温度计。孩子会因为爸爸记错自己足球赛的日期而小声嘟囔,会因为在视频里看到爸爸工棚杂乱的环境而露出担忧的神情。只有通过米豆的反应,苏予锦才能隐约触摸到南乔生活的边角,感知到那些他绝口不提的艰辛。同样,南乔大概也只是通过米豆的成长片段,来想象这个“家”日复一日的模样。

    这种“奢侈的争吵”,最终进化成一种彻底的、无声的耗散。不再有尖锐的对抗,只有日复一日的、温水煮青蛙般的淡漠。他们被法律绑在一起,被孩子连在一起,却在情感的版图上,早已是相隔最远的邻居。

    偶尔,在极度疲惫或深夜无眠时,苏予锦会闪过一个念头:如果此刻,他就在眼前,也许她会抓起手边的东西扔过去,会嘶吼,会质问,会把这些年吞下去的寂寞和埋怨全部倾倒出来。但那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随即被更深的疲倦覆盖。比起激烈却可能带来改变的争吵,他们似乎都默认了眼下这种死水般的“平静”。毕竟,争吵需要力气,需要期待,需要相信对方还能被自己的情绪所影响。

    而他们,连这点相信,都没有了。

    日子依然在继续。丝,被拉得更长,更细,几乎透明,却依然坚韧地存在着,缠绕着各自的光阴,互不触碰,互不牵扯,只在风起时,发出极其微弱的、仿佛叹息般的颤音。那颤音,轻得连他们自己,都快要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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