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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来的月光

    南乔在孩子的渴望下,终是留下了,那天秋意正浓,空气里有种干爽的凉。米豆像一颗被按得太久终于松开的弹簧,小炮弹一样从屋里冲出去,几乎要撞进南乔怀里,又在最后一刻刹住,只是紧紧攥住了他旧夹克的衣角,仰着脸,眼睛亮得惊人,却抿着嘴不说话。南乔手里还拎着个不大的行李袋,见状有些笨拙地蹲下,行李袋搁在脚边,手抬了抬,似乎想摸摸孩子的头,最终只是轻轻落在他肩膀上,拍了拍。“米豆。”

    苏予锦站在门口,手扶着门框,没有上前。她看着这一幕,心里那潭水,无声地晃了晃。南乔抬起头,视线越过米豆的发顶,与她对上。他眼里有长途奔波的倦色,有更深的忐忑,还有一丝极力压抑的、不敢流露太多的期盼。苏予锦微微侧身,让开了进门的路。“进来吧。”声音不高,平平的,听不出情绪。

    那一个月,是苏予锦记忆里久违的、带着毛边暖意的日子。起初是生涩的。南乔睡在客厅的旧沙发上,动作总是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他会起得很早,在厨房里摸索着煮粥,米有时多有时少,火候也时好时坏,但餐桌上有热气。他会送米豆上学,背影一大一小,走在秋日清晨的薄雾里。下午接回来,有时会绕去街角买一个米豆念叨过的糖画,不敢多买,怕苏予锦觉得他惯孩子。

    米豆几乎是瞬间就重新黏上了爸爸。那些积压的委屈和陌生感,在南乔笨拙却实实在在的陪伴里,迅速消融。孩子笑得多了,话也密了,家里时常响起他叽叽喳喳向爸爸“汇报”学校见闻的声音。南乔话依然不多,大多数时候只是听着,偶尔点点头,或简短地应一声,但眼神是专注的,落在米豆身上时,有种沉静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温柔的东西。

    苏予锦只是看着。她照常上班,备考,处理家务。南乔会抢着洗碗,拖地,修理家里坏了许久的水龙头。他们之间的对话仅限于米豆和必要的生活琐事,客气,疏离,但不再有从前的硝烟。晚上,米豆睡下后,客厅和卧室是两个泾渭分明的世界,安静得只有书页翻动或极轻的走动声。但这份安静,不同于过去那种令人窒息的冰冷,它仿佛隔着一层暖壁,能感知到另一边活人的气息。

    有时深夜,苏予锦从书桌前抬起头,会看到客厅沙发方向,从门缝底下漏进来的一线微弱的光。她知道他也没睡。或许在看手机,或许只是发呆。债务的阴影并未散去,它只是暂时被这短暂的、脆弱的温情按了下去,沉在水底,但彼此都知道它还在。谁也不提。这一个月像一场心照不宣的休战,一个偷来的、悬浮在现实之上的气泡。

    米豆是这气泡里最欢快的那个。他拉着爸爸一起完成手工作业,指挥着南乔帮他剪贴涂画;周末,他们甚至一起去了一次郊野公园,米豆跑在前面,笑声惊起草丛里的蚂蚱,南乔跟在后面,步伐从最初的拘谨慢慢变得放松,阳光把他的侧影勾勒得清晰。苏予锦走在稍后一点,看着前方那一大一小两个背影,有一瞬间的恍惚。风掠过树梢,沙沙地响,空气中弥漫着干草和落叶的味道。那一刻,心里某个坚硬冰冷的角落,似乎也被这秋阳晒得微微发烫,融化下一点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酸软的水渍。

    气泡终究是易碎的。

    那是一个普通的周末傍晚,饭桌上难得的安静。米豆津津有味地啃着排骨,嘴角沾着酱汁。南乔吃得很少,筷子几次拿起又放下。苏予锦注意到了,心里那根一直若有似无绷着的弦,轻轻颤了一下。

    “怎么了?”她问,语气还是平的。

    南乔像是被惊动了,抬起头,目光有些游移,最后落在自己碗里的米饭上。“没什么。” 顿了顿,又像是下了很大决心,声音压得低低的,“今天……接了个电话。”

    苏予锦夹菜的手停了停。“嗯?”

    “以前……一个项目上的朋友,” 南乔的语速很慢,个字都斟酌着,“那边,有个急活。工期紧,要求高,但……报酬不错。” 他抬起眼,飞快地看了苏予锦一下,又垂下去,“在外地。得去一阵子。”

    餐厅顶灯的光是冷白色的,照着桌上简单的三菜一汤,照着米豆懵懂抬头的小脸,也照着南乔紧握着筷子、指节有些发白的手。空气似乎凝滞了,只有冰箱压缩机启动,发出低沉的嗡鸣。

    苏予锦感觉那刚刚融化了一点的酸软,迅速冻结,沉甸甸地坠下去。她没说话,重新夹起一筷子青菜,放进嘴里,慢慢地嚼。味道有些淡,或许盐放少了。

    “要去……多久?”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有些陌生。

    南乔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大概……两三个月。如果顺利的话。” 他补充了一句,像是保证,又像是安慰自己,“那边包吃住,活完了钱能一次结清。我算过,如果能拿下,能还上一大笔。”

    “一大笔”是多少,他没有说。苏予锦也没有问。债务的具体数字,像一块烧红的铁,他们谁也没有徒手去触碰的勇气。

    米豆停下了咀嚼,眨巴着眼睛,看看妈妈,又看看爸爸。“爸爸,你又要走吗?”

    孩子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最后一点伪装。南乔脸上闪过清晰的痛楚,他伸手,似乎想碰碰米豆的脸,又在半空停住。“爸爸……去工作,赚钱。给米豆买新书包,好不好?” 他的承诺听起来那么单薄,甚至带着恳求的意味,希望这个理由能让孩子接受。

    米豆的嘴瘪了瘪,眼眶迅速红了,但他没哭,只是低下头,用筷子戳着碗里的米饭,小声说:“我不要新书包。”

    沉默再次蔓延,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沉重,都具体。它不再是隔着一层暖壁的安静,而是重新变回了坚硬的、冰冷的隔阂。那偷来的一个月,像被猛然抽走了所有的空气,迅速干瘪下去,露出底下粗糙现实的底子。

    南乔离开的那天,是个阴沉的早晨。云层压得很低,灰蒙蒙的,像一块浸了水的旧布。他没有多少行李,还是那个不大的行李袋,似乎比来时空了些,又似乎塞进了更沉的东西。

    米豆紧紧抱着他的腿,不肯松手,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却不哭出声,只是固执地抱着。南乔蹲下身,这次终于伸出手,有些颤抖地抱了抱孩子,很用力,但时间很短。“听话。” 他只说了这两个字,声音哑得厉害。

    站起身,他看向苏予锦。她穿着家常的毛衣,站在一步开外,手里拿着米豆的外套。两人的目光在潮湿冰冷的空气里相接。他眼里有太多东西:愧疚、无奈、决绝,还有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微弱的祈求,祈求她能理解,哪怕只是一点点。

    苏予锦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像是罩了一层薄薄的霜。她没有说“注意安全”,也没有说“早点回来”。她只是看着他,看了好几秒,然后,很轻地点了一下头。

    那一下点头,轻得像一片羽毛,却仿佛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不是原谅,不是送别,更像是一种……确认。确认他的选择,也确认自己的位置。

    南乔拖着行李箱,转身走向小区门口。背影在灰蒙蒙的天色里,很快缩小,融入稀疏的人流和车影中,再也看不见。

    米豆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苏予锦蹲下去抱住他,孩子滚烫的眼泪浸湿了她的肩头。她轻轻拍着米豆的背,眼睛望着南乔消失的方向,空茫茫的,没有焦点。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班,备考,照顾米豆。屋子里少了那个沉默的身影,少了那些轻微的响动,却好像并没有变得更空旷,只是……更静了。一种熟悉的、曾经被短暂驱散的寂静,重新弥漫开来,渗透进每一个角落。

    苏予锦不再深夜抬头看门缝下的光。那里只剩下黑暗。

    最初几天,米豆每天都会问:“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苏予锦总是回答:“爸爸工作完了就回来。” 后来,米豆问得少了,只是有时会看着门口发呆,或者摆弄南乔给他买的那个已经有些磨损的糖画架子。

    南乔偶尔会打电话来。时间不固定,有时在深夜,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疲惫。他问米豆,问家里好不好,从不提工作具体如何,只说“还行”。苏予锦接电话时,语气总是很淡,回答简短。通话时间也很短,常常不到五分钟,就被他那边的嘈杂,或是无话可说的沉默打断。

    挂掉电话,房间里那种寂静会显得更深。苏予锦会继续做手头的事,看书,整理资料,或者只是坐着。她开始注意到一些以前忽略的东西:窗台上那盆绿萝长得太长了,该修剪了;厨房水龙头关紧后,还有极其细微的渗水声;米豆长得快,去年的毛衣袖子有些短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从深秋步入初冬。天气越来越冷,阳光变得稀薄而珍贵。苏予锦加紧了备考,把自己埋进书本和试题里。忙碌是抵抗虚无最好的铠甲。只是,偶尔在给米豆存那笔抚养费时,她会在转账成功的页面多停留几秒。南乔的钱每月准时打来,数额甚至比以前多了一些。她看着那串数字,心里会掠过那张粗砺纸面上的条目,然后是一片空茫。

    她不再去揣测南乔在那座陌生城市里如何拼命,如何与沉重的债务角力。那些画面太具体,具体到会带来一种无力牵扯的痛。她只是等。等一个或许会清晰,或许永远模糊的未来。

    夜里,她有时会醒来,在万籁俱寂中,听寒风掠过窗棂的声响。她会想起那个秋日走廊里,落在他们身上的、带着尘埃飞舞的阳光。那么暖,那么亮,却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有些月光,注定只能照亮一程。它让你看清了前路曾有的坑洼,也让你记住了那片刻的皎洁,然后,便沉入更深的、需要独自跋涉的黑暗里。她握了握掌心,那里空空的,只有自己的体温。米豆在隔壁房间睡熟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明天,太阳依旧会升起。日子,还要继续过下去。等待,成了呼吸的一部分,无声无息,漫长得望不到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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