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六日,天色微明,丽江城笼罩在一片薄薄的晨霭之中。张家府邸门前,车马齐备,行装已整。张绥之今日启程赴京,张家上下早早起身,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离愁别绪。
张绥之换上了一身便于长途骑行的靛蓝色劲装,外罩一件防风的披风,更显得身姿挺拔,英气勃勃。花翎和阿依朵也听从了张雨疏的建议,换上了汉家丫鬟常见的藕荷色与淡青色襦裙,头发梳成双丫髻,缀着简单的珠花。虽少了些部落少女的野性不羁,却更添了几分俏丽活泼,宛如两朵含苞待放的花蕾,一左一右地站在张绥之身后,眼神中既有对远行的兴奋,也有一丝离开故土的茫然。
父亲张远亭和母亲王氏站在门前,反复叮嘱着路上的注意事项,眼中满是不舍与担忧。母亲王氏更是拉着儿子的手,眼圈泛红,絮叨着要他注意身体,到了京城立刻写信报平安。
最舍不得的,自然是姐姐张雨疏。她强忍着泪水,脸上挂着勉强的笑容,却把更多的叮嘱放在了花翎和阿依朵身上。她一手拉一个,语气郑重地交代:“花翎,阿依朵,姐姐就把绥之交给你们了!路上一定要照顾好他,他身子弱,别让他淋雨受凉,吃饭要按时,晚上要督促他早点休息……还有,京城不比丽江,规矩多,人心复杂,你们要机灵点,保护好他,别让人欺负了去!”她说着,声音又有些哽咽。
花翎和阿依朵用力点头,小脸上满是认真和保证:“雨疏姐姐放心!我们一定把绥之哥哥照顾得好好的!谁敢欺负他,我们就用箭射他!”
张绥之看着家人,心中亦是酸楚,但他知道男儿志在四方,此刻不能流露出太多软弱。他深吸一口气,对父母和姐姐深深一揖:“爹,娘,姐姐,你们保重!孩儿定会勤勉任事,不负期望!一有机会,便会写信回来!”
“去吧,路上小心!”张远亭挥了挥手,声音低沉。
张绥之不再犹豫,翻身上马。花翎和阿依朵也利落地跨上各自的坐骑。马蹄声起,三人一行,在家人依依不舍的目光中,缓缓驶出了丽江古城,踏上了通往京师的漫漫长路。
看着弟弟远去的背影,张雨疏再也忍不住,扑到母亲怀里痛哭流涕。泪水瞬间浸湿了母亲的衣襟,她所有的坚强在那一刻土崩瓦解。张远亭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肩头,自己却也红了眼眶。直到那抹俊朗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晨雾缭绕的街角,张雨疏才勉强止住哭泣,用袖子狠狠抹去泪水,望着空荡荡的街道,心中默念:绥之,定要平安。
离开熟悉的家乡,初时的新鲜感过去后,旅途的艰辛便逐渐显现。但好在有花翎和阿依朵这两个活泼的丫头在身边,行程倒也不至于枯燥乏味。她们是第一次离开云南这么远,对沿途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见到平原一望无际的稻田,会惊呼“好大的坝子!”;见到奔腾的大江大河,会兴奋地比划着比金沙江还要宽阔;见到风格迥异的城镇集市,更是叽叽喳喳问个不停,看什么都觉得新奇。
她们的纯真与活泼,如同两只欢快的云雀,驱散了张绥之心头离乡的愁绪和前途未卜的阴霾。张绥之也乐得给她们讲解风土人情,有时还会考较她们认路、辨识方向,旅途倒也充满了乐趣。两个丫头虽然闹腾,但对张绥之的照顾却是无微不至,宿营时抢着搭帐篷、生火做饭,骑马时一前一后护卫,倒真成了两个尽职尽责的小小“护卫丫鬟”。
时光荏苒,一路晓行夜宿,跋山涉水。转眼间,已是四月八日,清明时节。天气转暖,草木葱茏,但清明时节的雨,也说来就来。这一日,三人骑马行至江西地界,目标是前方的南昌府。午后天空还是一片晴朗,不料将近傍晚时分,天色骤然阴沉下来,乌云四合,狂风卷着沙土扑面而来。
“绥之哥哥,看样子要下大雨了!”花翎勒住马,抬头望着黑沉沉的天空,担忧地说。
阿依朵也蹙起秀眉:“离南昌府还有十多里地呢,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怎么办?”
张绥之看了看天色,心中也是一沉。清明时节的暴雨,又急又猛,若被淋个透湿,极易感染风寒。他正思索着是加快速度赶路,还是找个地方暂避时,豆大的雨点已经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瞬间连成了雨幕,天地间一片混沌。
“快看!那边有灯光!”眼尖的花翎忽然指着右前方风雨中隐约透出的一点微弱光芒喊道。
三人催马靠近,只见风雨中,一座孤零零的二层木楼伫立在荒草丛生的官道旁,门前挑着一盏昏黄的灯笼,在风中摇曳不定,灯笼上模糊可见“悦来客栈”四个字。这是一家典型的荒野客栈,看起来有些年头,木墙斑驳,在暴雨中显得格外破败和阴森。
但此刻,也顾不了许多了。花翎一个箭步跳下马,冲到客栈紧闭的木门前,用力拍打着门板,大声喊道:“喂!有人吗?开门!我们要住店!”
敲了半晌,里面才传来脚步声,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一个打着油纸伞、身着半旧青衫的男子探出身来。这男子约莫三十岁年纪,面容清秀,眉眼温和,带着几分书卷气,只是脸色略显苍白,似乎有些怯弱。
张绥之连忙拱手,彬彬有礼道:“店家,我等途经此地,忽遇大雨,恳请行个方便,容我们进去避避雨,若有空房,最好不过。”
那男子闻言,连忙摆手,脸上堆起歉意的笑容:“公子误会了,在下并非店家。和诸位一样,也是途经此地,见天色不好,先行一步来此避雨的。”
张绥之恍然,也笑道:“原来如此。是在下唐突了。不知兄台尊姓大名?”
那男子笑着还礼,态度谦和:“免贵姓张,单名一个岚字。风雨甚大,公子和两位姑娘快请进来说话吧。”
张绥之笑道:“哦?张大哥,巧了,你我竟是本家,小弟也姓张,名绥之。”
张岚脸上露出惊喜之色:“那真是有缘,张公子快请进!”
张绥之带着花翎和阿依朵侧身进入客栈。堂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淡淡的尘土气。只见里面已经聚了七八个人,或坐或站,气氛显得有些沉闷。
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位身穿劲装、腰佩长剑的汉子,约莫二十七八岁,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鹰,自顾自地擦拭着剑鞘,对进来的人只是抬眼淡淡一瞥,便不再理会,显是个江湖剑客。他旁边不远,是一位穿着低级军官服色的汉子,三十上下年纪,皮肤黝黑,身形健壮,正就着一碟花生米自斟自饮,眉宇间带着行伍之人的粗豪之气。
另一张桌子旁,坐着一位小姐和她的丫鬟。那小姐年方二八,穿着虽不显奢华,但料子做工皆是上乘,鹅蛋脸,柳叶眉,气质温婉,一看便知是出身不错的大家闺秀。她身边的丫鬟年纪相仿,也是一脸机灵。主仆二人在此荒店之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角落里还有两个穿着短褂、商人模样的中年男子,面前摊开着一些琐碎的小玩意儿,似是沿途兜售杂货的商贩,此刻正低声交谈着,眼神时不时瞟向堂内其他人,带着商贾特有的精明与打量。
而最引人注目的,却是坐在堂中火塘旁的一对男女。那男子正是引他们进来的张岚,他已收起油纸伞,正小心翼翼地将一件披风披在身边一位妇人的肩上。那妇人年纪与张岚相仿,穿着绸缎衣裙,面容姣好,但此刻却柳眉倒竖,一脸不耐与嫌恶,仿佛周遭的一切都让她极不顺心。她身后还垂手立着一个五十岁上下、仆人打扮的老者,应是他们的家仆张福。这妇人与温文尔雅的张岚形成了鲜明对比。
张岚见张绥之打量,忙笑着介绍:“张公子,这是在下的内子周氏。张福,快来见过张公子。”那仆人张福连忙上前躬身行礼。
张绥之拱手道:“张大哥,张夫人,有礼了。”又对那张福点了点头。
那周氏却只是用眼角瞥了张绥之一眼,从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态度极为冷淡,随即又抱怨起这鬼天气和破旧的客栈来。张岚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忙低声安抚妻子,神态间竟是百依百顺。
张绥之也不以为意,目光扫过堂内,见那郭小姐和剑客旁边的桌子尚有空位,便带着花翎和阿依朵走过去,礼貌地询问道:“这位小姐,这位兄台,我等可否在此暂坐?”
那郭小姐抬头见张绥之容貌俊雅,举止有礼,脸上微微一红,欠身柔声道:“公子请随意。”那剑客也微微颔首,并未多言。
张绥之道谢后坐下,花翎和阿依朵也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张绥之见那郭小姐气质不俗,便攀谈道:“小姐也是途经此地?不知欲往何处?”
郭小姐答道:“小女子姓郭,家父命我前往南昌城投奔舅父。这两位是……”她目光落在花翎和阿依朵身上,见二女衣着打扮与汉家女子不同,容貌俏丽,眼神灵动,不由有些好奇。
张绥之笑道:“这是在下的两位义妹,花翎和阿依朵,来自滇西部落,性子活泼些,让郭小姐见笑了。”他并未透露自己的进士身份和赴京的真正目的,只含糊道,“我等亦是北上赶路,欲往京城方向。”
郭小姐恍然点头,又介绍身旁的剑客:“这位是徒峰徒大哥,途中偶遇,见小女子主仆二人行路艰难,仗义护送一程。”
那剑客徒峰这才抱拳,声音低沉简洁:“徒峰。”便不再多言。
张绥之亦拱手还礼:“在下张绥之,幸会。”
这时,那周氏见张绥之与郭小姐相谈甚欢,阴阳怪气地声音又响了起来,虽不大,却足以让堂内众人听见:“哼,刚才还跟那冷脸剑客说得热络,这会儿又跟新来的小白脸聊上了,这郭家小姐倒是八面玲珑,会找人说话。”
徒峰闻言,眉头一皱,手按剑柄,眼中寒光一闪。郭小姐连忙用眼神制止他,低声道:“徒大哥,莫要与她一般见识。”她转向张绥之,无奈地苦笑一下,低声道:“张公子勿怪,这位张夫人自打我们进来,言语就……就没客气过。不单是我,在座诸位,几乎都被她编排过了。”
张绥之小声问道:“这妇人怎的如此……言语刻薄?”
郭小姐摇摇头:“谁知道呢?反正看谁都不顺眼。倒是那张岚大哥,真是好脾气,对他夫人百依百顺,任凭数落,半句重话都没有。方才我听他们的仆人张福偷偷嘀咕,说张大哥年轻时……似乎是唱戏的出身,后来是入赘到的周家。”
张绥之闻言,不禁多看了张岚几眼,只见他虽已中年,但眉目清秀,身形挺拔,若在年轻时,定然是个俊俏人物,便低声对郭小姐道:“原来如此。看张大哥相貌,年轻时定然是位丰神俊朗的人物。”
郭小姐掩口轻笑,目光在张绥之脸上转了一转,又瞟了一眼旁边冷峻的徒峰,带着几分少女的娇憨打趣道:“张公子年纪虽轻,可也是俊俏非凡呢。不过嘛……”她拖长了语调,眼波流转,“就是瞧着还有些少年气,嫩了些。”这话一出,连一旁一直绷着脸的徒峰,嘴角也几不可察地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下。
张绥之被她说得脸上一热,他虽中进士,但毕竟只有十七岁,面皮尚薄,尤其被同龄女子当面品评容貌,顿时有些窘迫,讪讪地不知如何接话。
这时,那两个商贩模样的男子凑了过来,满脸堆笑,油嘴滑舌地开始推销他们那些小玩意儿:“这位公子,小姐,看看咱们这的货色?都是南边来的新奇玩意儿,胭脂水粉,珠花首饰,买些给这两位妹妹戴着玩呗?”
郭小姐被缠得无奈,又不好发作,只得随意买了两样小东西打发他们。那两个商贩又转向张岚那一桌,刚开口:“这位老爷,夫人,看看……”
话未说完,周氏便柳眉一竖,呵斥道:“滚开!没眼力见的东西,没看见我们正烦着吗?拿这些破烂货色来污我们的眼!”态度极其恶劣。
张岚连忙打圆场,对商贩赔笑道:“二位海涵,内子心情不佳,对不住,对不住。”说着,还从袖中摸出几个铜钱塞过去。商贩悻悻然走开,嘴里低声嘟囔着。
为了缓和气氛,张岚站起身,对众人拱了拱手,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诸位,风雨困途,相遇即是缘分。在下不才,会些小戏法,给诸位解个闷如何?”说罢,也不等众人回应,便从袖中掏出几枚铜钱,双手翻飞,忽隐忽现,手法娴熟,倒也颇有趣味。
花翎和阿依朵看得目不转睛,拍手叫好。花翎心直口快,赞叹道:“张大哥,您这手法真厉害!都快比得上我们寨子里请来表演的杂耍班子了!您要是去登台,肯定能博个满堂彩!”
她这话本是真心夸赞,谁知张岚一听“登台”二字,脸上笑容瞬间僵住,眼神中闪过一丝极度的难堪和屈辱,手中的铜钱“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低声道:“雕虫小技,不值一提,让诸位见笑了。”说完,竟不再理会众人,低着头,脚步有些踉跄地转身快步上了楼,回了房间。
花翎和阿依朵面面相觑,一脸茫然和无措。阿依朵怯生生地拉着张绥之的衣袖,小声道:“绥之哥哥,我们……我们说错什么话了吗?张大哥他怎么好像……不高兴了?”
张绥之心中了然,知是花翎无心之言,触及了张岚身为戏子出身、尤其可能是“入赘”的痛处。他轻轻拍了拍二女的手,安慰道:“不关你们的事,张大哥可能只是累了。”
这时,那位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军官擦了擦嘴,瓮声瓮气地开口道:“别瞎猜了。这客栈楼上就剩最后一间空房了,还是个大通铺。你们后来这几拨人,自己商量着怎么挤吧。这鬼地方,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屋顶就不错了。”
张绥之闻言,眉头微皱。他看了看花翎和阿依朵,又看了看窗外丝毫没有停歇迹象的暴雨,心中暗叹一声。看来今晚,只能将就一下了。
进了房间,关上门,问题来了:只有一张床,怎么睡?
张绥之自然是发扬风度:“我是男人,皮糙肉厚,我打地铺就好。你们俩睡床。”
花翎立刻反对:“那怎么行!地上又潮又冷,你是公子,万一着凉生病了怎么办?我和阿依朵身体好,我们打地铺!”
阿依朵也连连点头:“对!绥之哥哥你睡床!”
三人争执不下。花翎眼珠一转,忽然笑嘻嘻地提议:“要不……咱们挤一挤?这床虽然小了点,但咱们三个都不胖,侧着身子应该能睡下!”
张绥之一听,心跳骤然加速,连忙摆手:“不行不行!这……这成何体统!”
阿依朵却觉得这主意不错,也附和道:“对啊对啊!挤一挤暖和!咱们在寨子里有时候打猎晚了,不也经常几个人挤一个帐篷嘛!”
张绥之看着二女天真烂漫、毫无邪念的样子,反倒显得自己心思不纯了。他拗不过她们,又实在不忍心让她们睡地上,只好红着脸,勉强同意:“那……那好吧。但是……说好了,只是睡觉,不准胡闹!”
最终,张绥之带着花翎和阿依朵上了楼。那间所谓的“空房”果然简陋,只有一张大炕,上面铺着粗糙的草席。看来今晚,他们三人不得不挤在这一张炕上了。
张绥之看着眼前局促的环境,再想到楼下那对关系微妙、气氛压抑的张岚夫妇,心中不禁泛起一丝无奈与感慨。他轻声对正在铺床的花翎和阿依朵叹道:“这位张岚大哥,面对这样一位……言语刻薄的夫人,真不知这漫长的岁月,他是如何忍受过来的。”
窗外,暴雨如注,敲打着客栈老旧的窗棂,也敲打着旅人们各异的心事。在这荒僻的客栈里,一群萍水相逢的人,各自怀揣着秘密与烦忧,共度这个风雨交加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