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午后僵局
挂断陈明电话后的两个小时,张艳红坐在工位上一动不动。
窗外的雨时大时小,敲打着玻璃窗,发出单调的声响。办公室里的同事陆续吃完午餐回来,工位重新坐满,键盘声、电话声、低语声再次响起,像潮水般将她包围。但这些声音都显得遥远而模糊,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她盯着眼前那张联络表,上面陈明的名字已经被她打上了一个小小的叉。剩下的三个名字——研发部总监李伟,生产部总监王建国,财务部总监赵静——像三座高不可攀的山峰,矗立在她面前。
她知道必须继续。可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让她动弹不得。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刚才那通电话:陈明不耐烦的声音,简短粗暴的拒绝,以及最后那句“让你领导来跟我说”的轻蔑。
那种被彻底忽视、被当作空气的感觉,比直接的批评更伤人。至少批评还意味着对方把你当作一个可以交流的对象,而忽视则意味着你连被批评的资格都没有。
她想起在北方县城餐馆打工时,有一次不小心把汤洒在了一个客人的衣服上。客人暴跳如雷,指着她的鼻子骂了十分钟。老板娘过来赔礼道歉,然后扣了她半个月工资。那天晚上,她躲在餐馆后厨的角落里哭,不是因为被骂,也不是因为被扣钱,而是因为客人从头到尾没有正眼看过她一次,好像她不是一个人,只是一件会移动的、偶尔出错的工具。
现在,她又成了那件工具。
手机在桌上震动,是母亲发来的微信:“红,你爸今天去复查,医生说那个进口药效果好,但一个月要一千多。家里实在拿不出钱了……”
文字后面跟着一个流泪的表情。
张艳红盯着那条消息,很久很久,没有回复。她感到胃部一阵抽搐的疼痛,不是饥饿,而是更深层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体内被拧紧的痛。
一千多。一个月。父亲的药费。
她想起自己账户里仅剩的三百多块钱余额。想起下个月五号就要交的八百块房租。想起今天在便利店买面包时,看到卤蛋标价两块五,犹豫了很久还是没买。
生活像一张越收越紧的网,将她困在中央,动弹不得。而眼前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只是网上又一道收紧的绳索。
“张艳红,你没事吧?”
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她抬起头,是李悦,那个年轻活泼的同事,正端着水杯从茶水间回来,关切地看着她。
“没、没事。”张艳红连忙坐直身体,挤出一个笑容。
“你脸色不太好,”李悦在她旁边的空椅子上坐下,“是不是不舒服?”
“有点累。”张艳红含糊地说。
“是不是苏姐给的任务太难了?”李悦压低声音,“我听说要协调四个部门开会?那可不容易。那些总监一个个都忙得很,哪有时间理我们这些小虾米。”
张艳红沉默地点点头。
“要我说,你去找苏姐,就说做不了。”李悦好心建议,“她才不会真的为难你一个新来的。这种跨部门协调的事,本来就应该主管亲自出马,哪能让一个助理去碰钉子?”
“可是……”张艳红想说,苏姐明确说了,可以求助,但会影响评估。可这话她说不出口,她不想让别人知道她连打个电话都不敢。
“别可是了。”李悦拍拍她的肩膀,“我刚来的时候也这样,什么都不敢说,什么都不敢推。后来想明白了,工作嘛,量力而行。做不了就直说,总比硬撑着最后搞砸了强。”
说完,李悦站起身,端着水杯回自己工位去了。
张艳红看着她轻松的背影,心里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羡慕,自卑,还有一丝不甘。
李悦说得对。她可以去跟苏晴说,她做不了。苏晴大概率不会为难她,会找别人接手,或者降低要求。但那样的话,她在苏晴眼里,在那些观察她的人眼里,就成了一个“做不了”的人。
一个连打个电话都不敢的人。
一个遇到困难就退缩的人。
一个……不值得培养、不值得期待的人。
她想起接到录用通知那天的狂喜,想起母亲在电话里说“以后可就指望你了”时的沉重,想起自己在日记本上写下的“撑住”两个字。
她不能退缩。没有退路。
张艳红深吸一口气,重新拿起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滑动,找到第二个号码——研发部总监李伟的分机。
这一次,她没有马上拨出去。她打开笔记本,翻到新的一页,开始写:
“李总您好,我是行政部的张艳红。关于新产品线市场调研启动会的时间协调,想占用您一分钟时间。会议计划在下周三上午召开,需要协调您的时间。请问您下周三上午十点到十二点这个时间段是否有空?如果不行,您什么时间方便?”
她写得很慢,一笔一划,像在完成什么重要的作业。写完后,她默读了几遍,修改了几个词,直到语句通顺、简洁、礼貌。
然后,她将这段话背下来。反复背,直到能流畅地说出口。
做完这些准备,她再次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拨号键。
二、研发部的拒绝
“嘟——嘟——嘟——”
等待音依然像重锤敲在心上。但这一次,张艳红做好了准备。她在心里默背着那段话,手指紧紧握着手机,指关节泛白。
“喂,李伟办公室。”接电话的是一个女声,声音干练,语速很快。
“您、您好,”张艳红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请问李总在吗?我是行政部的张艳红,想跟他协调一下会议时间。”
“李总在开会。有什么事跟我说,我是他助理刘敏。”
“是这样,关于新产品线市场调研启动会,需要协调李总下周三上午的时间……”
“会议材料发过来了吗?”刘敏打断她。
“还、还没。我需要先协调好时间,然后发会议通知,各部门再提供材料……”
“那就等材料齐了再说。”刘敏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耐烦,“李总很忙,没时间一个一个会来协调。你们行政部把时间定好,材料准备好,发正式会议通知过来。我们会根据会议重要性和手头工作安排,决定是否参加。”
“可是……”张艳红想说,不定时间怎么准备材料?但话没出口,就被刘敏再次打断。
“就这样。我还有事,挂了。”
啪。电话又断了。
张艳红握着手机,听着忙音,刚才准备好的那段话,一句都没用上。
她看着笔记本上工工整整写下的那段话,忽然觉得很可笑。她像个认真准备考试的小学生,把答案背得滚瓜烂熟,结果考试时发现,题目完全不是她准备的那样。
窗外的雨又大了。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玻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一场无情的嘲笑。
办公室里,有同事接到了客户的感谢电话,声音轻快地说“不客气,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有同事在讨论周末聚餐去哪家餐厅,笑声不断。有同事敲击键盘的声音清脆而有力,仿佛一切尽在掌控。
只有她,坐在角落里,握着冰冷的手机,面对着又一次的失败。
两个电话,两个拒绝。一个说“让你领导来”,一个说“等材料齐了再说”。
她忽然明白了这个任务的真正难度。难的不是协调时间本身,难的是她根本没有“资格”去协调。在那些总监和他们的助理眼里,她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助理,说的话没有分量,提的要求不值得认真对待。
这就像让一个乞丐去跟国王商量国事。乞丐再怎么礼貌,再怎么准备充分,国王也不会正眼看他一眼。
张艳红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感。她看着剩下的两个名字——王建国,赵静。还要打吗?打了又能怎样?不过是再听两次拒绝,再受两次打击。
可她必须打。否则任务无法推进,会议无法召开,苏晴会问,林薇会记录,韩总……那个高高在上、永远冷静的女人,会知道她连打电话的勇气都没有。
她想起透过玻璃看到的韩丽梅的身影。那个永远挺直背脊、步伐从容、眼神锐利的女人。如果是她,面对这样的拒绝,会怎么做?
张艳红不知道。但她知道,韩丽梅绝不会像她这样,坐在工位上自怨自艾。那个女人会想办法,用她的方式,把不可能变成可能。
可她不是韩丽梅。她没有那个女人的智慧、能力、资源、气场。她只有笨拙的努力,和不肯认输的一点倔强。
那就用笨拙的方式,继续努力。
张艳红重新拿起手机,找到第三个号码——生产部总监王建国的分机。
这一次,她没有准备说辞。她只是深呼吸,然后按下了拨号键。
三、生产部的拖延
“喂?”电话接通,一个粗哑的男声,背景音很嘈杂,有机器的轰鸣声,有人大声说话的声音。
“王、王总您好,我是行政部的张艳红……”
“大声点!听不清!”王建国的声音几乎是吼出来的。
张艳红提高了音量:“王总您好!我是行政部的张艳红!想跟您协调一下会议时间!关于新产品线市场调研启动会!”
“什么会?”王建国问,背景的机器声小了些,似乎是他走到了安静的地方。
“新产品线市场调研启动会!需要协调您下周三上午的时间!”
“下周三?”王建国似乎在翻看什么,“下周三上午我要去工厂,没空。”
“那您什么时间方便?”张艳红抓紧机会问。
“不知道!忙得很!”王建国的声音又不耐烦起来,“这种事你找我们生产部的调度,我哪有时间管这些!”
“可是……”
“就这样!我很忙!”
电话挂断了。比前两次更粗暴,更不耐烦。
张艳红放下手机,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三个电话,三个部门,三种拒绝的方式,但结果都一样:没有人愿意给她时间,没有人把她当回事。
她看着联络表上最后一个名字——财务部总监赵静。还要打吗?
打了又能怎样?不过是再听一次拒绝,再受一次打击。
窗外的雨小了些,变成了绵绵细雨。天空依然阴沉,云层低垂,仿佛随时会再下一场大雨。办公室里,同事们开始讨论下午的工作,有人站起来去倒水,有人整理文件准备去开会。
世界在正常运转,只有她卡在这里,寸步难行。
她想起苏晴的话:“你可以向我或者林薇总求助。但每次求助都会记录,并影响最终评估。”
求助吗?现在就去跟苏晴说,她搞不定,那些总监根本不理会她?
可那样的话,她在苏晴眼里就成了一个“连电话都打不通”的人。一个没有能力、没有价值的人。
但如果不求助,她该怎么办?继续打电话?打给赵静,再听一次拒绝?然后呢?任务就卡在这里,无法推进,最后还是会失败。
张艳红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前进是墙,后退是崖,她被困在中间,进退两难。
她看向苏晴的办公室。玻璃墙后,苏晴正在接电话,神情专注,时不时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那个永远冷静、永远专业的女人,此刻看起来那么遥远,那么不可触及。
如果去求助,苏晴会怎么看她?会失望吗?会觉得她不值得培养吗?
张艳红不知道。但她知道,如果现在放弃,她看不起自己。
她重新拿起手机,找到最后一个号码——财务部总监赵静的分机。
这一次,她没有马上拨出去。她站起身,走向茶水间。她需要一杯水,需要一点时间,需要想一想,有没有别的办法。
四、茶水间的灵感
茶水间里没有人。咖啡机发出低沉的运转声,空气里弥漫着咖啡和茶叶的混合香气。张艳红接了一杯温水,小口小口地喝着。
温热的水流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慰藉。她靠在料理台边,望着窗外绵绵的细雨,大脑飞速运转。
硬打电话是行不通的。那些总监根本不会理会她这样的小助理。那怎么办?通过他们的助理?可李伟的助理刘敏已经明确说了,要等材料齐了再说。
材料……她忽然想起刘敏的话:“等材料齐了再说。”
如果她先准备好材料呢?不是完整的会议材料,那不可能,她连会议时间都没定,议程都没确定,各部门怎么可能提供材料?
但如果是……一个初步的、框架性的东西呢?
比如,她可以先草拟一个会议议程草案。不需要很详细,只要有个框架,有时间、地点、主要议题。然后,她可以把这个草案发给各部门的助理,请他们确认时间,并请他们准备相关材料。
这样,她就不再是“空口白牙”地去协调时间,而是带着一个具体的、可视的东西去沟通。虽然这个东西很简单,虽然她依然是个小助理,但至少,她拿出了“工作成果”。
这个念头让张艳红精神一振。她快速喝完水,回到工位。
打开电脑,找到苏晴发来的会议议程模板。模板很复杂,有很多她看不懂的部分:议题背景、讨论要点、预期成果、行动计划……
她不需要那么复杂。她只需要一个最简单的框架:会议主题、时间、地点、参会人员、主要议题。
她新建一个文档,开始敲字:
会议主题: 新产品线市场调研启动会
时间: 下周三上午(具体时间待定)
地点: 待定(需预订满足视频会议要求的会议室)
参会人员: 市场部陈明总、研发部李伟总、生产部王建国总、财务部赵静总、及相关业务骨干
主要议题:
1. 市场部汇报初步调研结果及市场机会分析(30分钟)
2. 研发部介绍技术可行性及初步方案(30分钟)
3. 生产部评估产能及生产周期(20分钟)
4. 财务部提供成本估算及投资回报分析(20分钟)
5. 讨论与决策(20分钟)
她写得很慢,很仔细,尽量让语言简洁、专业。写完后,她又检查了几遍,修改了几个措辞。
然后,她打开公司通讯录,找到四个部门总监助理的联系方式——不是分机号,是邮箱地址。她要发邮件,而不是打电话。
在邮件里,她可以更从容地表达,可以附上议程草案,可以避免结结巴巴的尴尬,可以避免被直接挂断电话的难堪。
她新建一封邮件,收件人填上四个助理的邮箱,抄送苏晴。主题写:“【会议协调】新产品线市场调研启动会议程草案,请确认时间”。
正文,她斟酌了很久:
“各位好:
我是行政部张艳红,负责协调新产品线市场调研启动会的筹备工作。为推进会议顺利召开,草拟了会议议程草案(见附件),请查阅。
会议计划于下周三上午召开,时长约2小时。为协调各位领导的时间,请协助确认:
1. 下周三上午您部门领导是否有空参会?
2. 如有其他时间建议,请提出。
同时,请各部门根据议题准备相关材料,于下周二下班前提供,以便会前整合。
感谢支持。期待您的回复。
张艳红
行政部/总裁办”
她读了几遍,修改了几个词,然后点击发送。
邮件发送成功的提示跳出时,张艳红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靠在椅背上,感到一阵虚脱般的轻松,但心里又绷着一根弦——接下来,就是等待回复了。那些助理会理她吗?会认真对待她的邮件吗?还是会像他们的领导一样,无视她的存在?
窗外的雨停了。云层裂开一道缝隙,阳光从中透出,在湿漉漉的城市上空投下一道淡淡的彩虹。
张艳红望着那道彩虹,很久没有移开目光。
那是希望吗?还是只是转瞬即逝的幻影?
她不知道。但她做了她能做的。用她笨拙的、不完美的方式,迈出了艰难的第一步。
接下来,就是等待。等待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们,是否愿意低头看一眼,一个底层女孩用尽全力递出的、粗糙的橄榄枝。
办公室里,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同事们依然在忙碌,世界依然在运转。
而在那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个女孩静静地看着电脑屏幕,等待着那些可能永远不会到来的回复。
雨停了,但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