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巡退回营寨后,黑风坳前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乞活军的队伍并未后退,也未前进,就那么停滞在原地,内部却暗流汹涌。
李恽命人在队伍前方支起简陋的营帐,与薄盛以及几个小头目聚在其中商议。帐内的气氛比帐外更加沉闷压抑。
“李头领,你意下如何?”一个小头目忍不住问道,目光在沉默的李恽和面色阴沉的薄盛之间游移。
李恽缓缓抬起头,眼中带着血丝,声音有些沙哑:“龙骧军……条件不算优厚,但给了条活路。那片荒地,靠近水源,若能开垦出来,加上他们允诺的粮种农具,熬过今年,明年或许就能站稳脚跟。与他们结盟,共同抗胡,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出路?”薄盛猛地一拍大腿,声音陡然拔高,“李兄!你糊涂啊!那龙骧军分明是缓兵之计!他们怕我们,又不想背上屠杀同胞的恶名,所以才用这点蝇头小利稳住我们!等我们费劲巴力开垦出田地,他们根基更稳,兵甲更利,到时候是圆是扁,还不是任由他们拿捏?别忘了这一路听到的,他们富得很!凭什么只给我们这点东西?分明是瞧不起我们乞活军!”
他环视帐内众人,煽动道:“弟兄们一路北上,吃了多少苦?眼看就要到地方了,却被堵在这荒山野岭!咱们手里也有刀枪,也有上千敢拼命的弟兄!凭什么要受这窝囊气?依我看,趁他们立足未稳,今夜就突袭其营寨!只要打破这营寨,龙骧峪的粮食、兵器、女人,就都是我们的!”
几个本就对龙骧军条件不满、或是被石勒细作暗中蛊惑的小头目顿时出声附和,帐内一时间充满了躁动的好战情绪。
李恽脸色难看,厉声道:“薄盛!你冷静点!突袭?你看不清那营寨的坚固吗?你看不清那些守军的气势吗?那是能硬撼刘虎石勒主力的精锐!我们这些人,疲惫不堪,装备简陋,拿什么去突袭?就算侥幸胜了,要死多少弟兄?后面还有胡人虎视眈眈,我们自相残杀,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哼,我看你是被龙骧军吓破了胆!”薄盛冷笑,语气中已带上了几分不屑,“你不敢,我敢!愿意跟着我薄盛吃香喝辣的,站出来!”
帐内顿时分成了两派,一部分人倾向于李恽的稳妥,一部分人被薄盛描绘的“美好前景”所诱惑,吵吵嚷嚷,争执不下。
最终,这场商议不欢而散。李恽无法说服薄盛,也无法完全压制部下中愈发高涨的冒险情绪。他只能严令自己直属的人马不得轻举妄动,同时加派岗哨,防备可能来自龙骧军,也防备内部可能出现的变故。
然而,薄盛及其追随者的决心,比李恽预想的还要坚决。
深夜,月黑风高。
薄盛纠集了约四百多名最死忠、也最悍勇的部下,这些人多是亡命之徒,对未来的恐惧压过了理智,更渴望通过劫掠来瞬间改变命运。在夜色的掩护下,他们悄无声息地脱离了大部队,如同鬼魅般,向着龙骧军的营寨潜行而去。
薄盛的打算很简单,也很冒险:利用夜暗接近,寻找营寨防御的薄弱点,突然发起猛攻,制造混乱,只要打开一个缺口,后续人马一拥而入,未必不能以乱取胜。
可是,他们低估了张凉的经验,也低估了龙骧军哨探的能力。
早在薄盛的人马开始异动之时,潜伏在黑暗中的靖安司暗哨就已经将情况传递回了营寨。
营寨望楼上,张凉身披铁甲,按刀而立,眼神在黑夜中锐利如鹰。他听着王栓派来的手下低声汇报,脸上没有任何意外之色。
“果然来了……传令下去,各都尉按预定方案准备,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出声,不许点火,弓弩准备,放近了再打!”他的命令被悄无声息地传递下去。
整个龙骧军营寨如同一个沉默的巨兽,在黑暗中张开了獠牙,等待着猎物自己撞上来。
薄盛带着人,小心翼翼地摸到了营寨的壕沟前,眼见寨墙上似乎守备松懈,只有零星火把,心中窃喜。他低吼一声:“弟兄们,杀进去!粮食兵器随便拿!”
数百名乞活军发出一阵杂乱的呐喊,奋力越过壕沟,冲向寨墙,有人开始架设简陋的梯子,有人试图用刀斧砍劈营门。
就在他们大部分人都进入弓弩射程,最前锋甚至已经攀上寨墙的那一刻——
“放!”
张凉冰冷的声音如同惊雷般炸响!
刹那间,原本寂静的寨墙上,骤然站起了密密麻麻的弩手!早已蓄势待发的强弩,在如此近的距离内,发出了令人头皮发麻的破空尖啸!
“噗噗噗噗——”
利刃入肉的沉闷声响成一片!冲在最前面的乞活军如同被割倒的麦子,瞬间倒下了一大片!惨叫声此起彼伏!
几乎同时,寨墙后方预先标定好的区域,几架床弩也被激发,粗大的弩枪带着恐怖的力量呼啸而出,直接将试图冲击营门的数十人串成了血葫芦!
“点火!”又是一声令下。
寨墙上下突然亮起数十支火把,将寨墙前方照得亮如白昼,也照亮了乞活军士卒惊恐失措的脸庞。紧接着,一罐罐混合了油脂、松脂的火油被抛掷下来,落在人群中轰然燃起,灼热的火焰和浓烟顿时吞噬了不少人。
“有埋伏!快退!”薄盛魂飞魄散,他没想到龙骧军的反应如此迅速,防御如此严密狠辣!他挥舞着刀,试图稳住阵脚,但败退一旦开始,就再也无法遏制。
幸存的乞活军哭爹喊娘,丢盔弃甲,如同无头苍蝇般向后狂奔,只想逃离这片死亡之地。龙骧军的弓弩手则冷静地进行着追射,直到他们逃出射程。
这场夜袭,从开始到结束,不到一刻钟。薄盛带来的四百多人,能跟着他狼狈逃回乞活军大队的,不足百人,且大半带伤。营寨前的空地上,留下了近三百具尸体和伤员,哀嚎声在夜风中显得格外凄厉。
乞活军大营这边,李恽早已被惊醒,他带着亲卫赶到营前,正好看到薄盛等人狼狈逃回,以及远处龙骧军营寨前那如同地狱般的场景。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后怕和愤怒。
“薄盛!你这蠢货!”李恽一把抓住失魂落魄的薄盛,怒吼道,“你害死了这么多弟兄!”
薄盛张了张嘴,想要辩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有满眼的恐惧和悔恨。
这时,龙骧军营寨方向,再次响起了周巡那清晰而冷静的声音,通过简易的传声筒,在夜空中回荡:
“李头领!今夜之事,乃薄盛一意孤行,咎由自取!我龙骧军仍愿信守前诺!望李头领明辨是非,约束部众,莫要再行此亲者痛、仇者快之事!何去何从,望速决断!若再有人敢犯我营寨,定斩不饶!”
声音传入每一个乞活军士卒耳中,如同重锤敲击在心口。看着眼前惨烈的败局,听着龙骧军依旧留有余地的警告,再看看面如死灰的薄盛和愤怒痛心的李恽,绝大多数乞活军士卒心中,那点被煽动起来的狂热和侥幸,彻底熄灭了。
现实,比任何言语都更有说服力。活下去的路,似乎只剩下龙骧军指出的那一条。李恽看着周围一双双茫然、恐惧又带着一丝期盼的眼睛,长长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而在远处的黑暗中,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目睹了夜袭的彻底失败,低声咒骂了几句,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里,赶着向北面的主子汇报这不利的消息。石勒驱虎吞狼的算计,在第一回合,便遭遇了挫败。
第七十二章盟约与暗影
黎明驱散了黑风坳的血腥与黑暗,也将乞活军残存的侥幸与躁动彻底浇灭。营寨前那片狼藉的战场,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焦糊与血腥气,无声地诉说着昨夜冲突的惨烈,也宣告了薄盛冒险主义的彻底破产。
天刚蒙蒙亮,李恽便下令将重伤难治的薄盛拘押起来——这位昨夜还气势汹汹的头领,在败退回营后便因失血和惊惧发起了高烧,已是半昏迷状态。随后,李恽只带着两名亲卫,卸下兵器,徒手走向龙骧军的营寨。
他在辕门前停下,对着守寨的士卒深深一揖,扬声道:“乞活军李恽,求见张司马、周参军!昨夜之事,皆因我约束不力,御下无方,致使薄盛擅启战端,惊扰贵军!李恽特来请罪!如何处置,悉听尊便,只求……只求贵军能看在同是汉家儿郎的份上,给我麾下那些只是想求一条活路的老弱妇孺,留一线生机!”
他的声音带着疲惫、沙哑与深深的悔愧,在清晨的寒风中显得格外萧索。
很快,辕门打开,张凉与周巡一同走了出来。张凉依旧甲胄在身,面色冷峻,目光如刀般扫过李恽。周巡则神色平和,上前一步扶起李恽:“李头领请起。昨夜之事,首恶在薄盛,如今他已自食其果。李头领能明辨是非,及时止损,已是难得。”
张凉冷哼一声,开口道:“李头领,我家镇守使有言在先,龙骧军不惧战,但亦不好战。所求者,无非是保境安民,共抗胡虏。你部若诚心合作,前事可既往不咎。若再有三心二意……”
他话未说尽,但那股沙场宿将的杀伐之气,让李恽心头一凛,连忙躬身道:“不敢!绝不敢再有二心!李恽及麾下剩余弟兄,愿遵胡镇守使之命,依前议,于黑风坳垦荒驻守,并与龙骧军结盟,共抗胡虏!”
形势比人强,在绝对的实力差距和惨痛的教训面前,李恽做出了最现实,也是唯一能保全大部分人的选择。
当日下午,在龙骧军营寨内,举行了一场简单却郑重的盟誓仪式。李恽代表剩余的近九百名乞活军(剔除了薄盛的死忠),与代表龙骧军镇的张凉,歃血为盟,约定双方互为唇齿,共御外敌,龙骧军提供必要的粮种、旧农具及有限度的军事庇护,乞活军则负责黑风坳方向的警戒,并承诺遵守龙骧军镇的基本法令,不得掳掠周边。
盟誓既成,笼罩在黑风坳上空的战争阴云暂时散去。李恽带着第一批龙骧军提供的粮种和农具,返回了自己的营地,开始组织人手,划分区域,投入到艰难的垦荒工作中去。虽然前途依旧艰难,但至少,他们获得了一块可以暂时栖身、并通过劳动换取生存希望的土地,避免了即刻覆灭或自相残杀的命运。
消息传回龙骧峪,胡汉微微松了口气。兵不血刃(或者说,以一次果断的防御战为代价)地化解了南面的潜在危机,并将这股不安定的力量转化为外围的屏障和潜在的盟友,这个结果比他预想的还要好一些。他立刻下令,让李铮后续视乞活军垦荒的进度和表现,酌情提供一些技术指导,比如如何更有效地利用那片贫瘠的土地。
然而,就在龙骧军镇上下以为可以稍微喘口气,专注于内部建设和春耕夏耘之时,北面的王栓,再次带来了令人不安的消息。
“镇守使,石勒有动静了。”王栓的神情比以往更加凝重,“我们潜伏在离石附近的探子回报,石勒麾下大将孔苌,日前率领约一千五百精锐骑兵,离开了离石大营,动向不明。刘虎所部则依旧留在离石附近,与石勒本部若即若离。”
“孔苌……一千五百骑兵……”胡汉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石勒想干什么?声东击西?绕过我们,袭击更南面的地方?还是……冲着他处去的?”
张凉沉吟道:“一千五百胡骑,机动性强,若是绕过我们,流窜入西河郡甚至上党郡腹地,烧杀抢掠,如入无人之境,既能就食于敌,补充自身,也能破坏周边秩序,让我龙骧军显得无能,动摇周边坞堡对我们的信心。”
李铮也忧虑道:“若是如此,我们被牵制在此,难以远救,只能眼睁睁看着生灵涂炭。时间一长,恐失人望。”
胡汉盯着地图,目光最终落在了东北方向。“还有一种可能……”他缓缓道,“石勒的目标,或许不是南面,而是东面。”
“东面?”张凉和李铮都看向地图。
“没错,”胡汉的手指点在并州与司州、冀州交界的区域,“别忘了,并州并非只有我们和石勒刘虎。东面还有凭借壶关天险、一直坚持抗胡的刘琨刘越石公!石勒此人,野心极大,绝不会满足于偏安一隅。他或许是想趁刘琨不备,派孔苌这支精骑,绕过太行险隘,突袭晋阳(刘琨治所)周边,或是切断刘琨与河北的联系!”
这个推测让张凉和李铮都倒吸一口凉气。若真如此,局势就更加复杂了。刘琨是晋室在北方仅存的一面旗帜,若他那里有失,整个北方的抗胡形势都将更加恶化。
“王司丞,”胡汉立刻下令,“加派人手,全力探查孔苌所部的确切去向!我要知道他们到底往哪个方向去了!同时,设法联系我们在晋阳方向可能有的眼线,了解刘琨大人近期的动向!”
“是!”王栓领命,匆匆离去。
胡汉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北方阴沉的天空。石勒这一手,无论目标是哪里,都显得更加老辣和难以捉摸。他不再执着于正面硬撼龙骧军这块硬骨头,而是开始运用骑兵的机动优势,或将战火引向别处,或寻找更薄弱的环节进行打击。
“看来,我们和石勒的较量,已经从明面上的刀兵相见,转入了更深层次的战略博弈了。”胡汉低声自语,眼神变得愈发深邃。龙骧军镇虽然初步站稳了脚跟,但来自北方的巨大阴影,非但没有散去,反而以另一种更加诡谲的方式,笼罩下来。内部的建设和外部的威胁,如同两条并行的轨道,推动着这个新生的势力,在乱世的激流中,艰难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