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的风还带着未褪尽的寒意,张记炙子烤肉店里却已暖意烘烘。
炭火在铁炙子下烧得正旺,新鲜的羊肉片铺上去,“滋啦”一声,白烟混着焦香瞬间腾起,勾得人食指大动。
南舟坐在主位,看着围坐一圈的伙伴们——林闪闪正手忙脚乱地翻着肉,易清欢安静的侧脸在炭火映照下显得柔和;新来的于默和苏晓则显得有些拘谨,端着北冰洋小口喝着,眼神里却闪着光。
“来,都别客气!”南舟举起手中的玻璃瓶,“欢迎于默、苏晓正式加入‘南舟的舟’。以后就是战友了。”
玻璃瓶轻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南师姐,真的感谢您给我们这个机会。”苏晓放下饮料,脸颊因兴奋微微泛红,“朱老师让我们来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能参与‘织补项目’这样的实战……这比在图书馆看一百篇论文都有价值。”
于默推了推眼镜,语气更沉稳些,但眼底的热切掩不住:“南师姐,我们这两天把您之前做的调研资料和方案都仔细研究了一遍。您提出的‘生活地图’和‘一院一策’思路,从方法论上非常扎实。不过……”他顿了顿,有些犹豫。
“不过什么?直说。”南舟夹了片烤得正好的羊肉,蘸上麻酱。
“就是上次提报会上,拆迁部和成本部的反应。”于默说得谨慎,“我们担心,这种精细化、高成本的模式,在开发商那里真的能通过吗?毕竟企业要盈利。”
桌上安静了一瞬。炭火噼啪作响。
林闪闪把烤好的肉分到大家盘子里,快人快语:“哎呀,那些部门的人就知道算账!他们根本不懂,胡同里的街坊邻居要的是什么。”
“闪闪说得对,但于默的担心也是现实的。”易清欢轻声开口,她最近话少了些,但观察更敏锐了,“我哥以前接过不少地产项目,他说开发商内部,工程、成本、销售这些部门,和设计、品牌部门经常是‘打架’的。一个要快、要省、要卖得出价,一个要美、要质感、要长远价值。”
南舟慢慢咀嚼着羊肉,焦香混着麻酱的醇厚在口腔化开。她看向两个年轻人,声音平和:“大家的问题很好。做任何事情都不会一帆风顺,何况是‘织补’这样复杂的项目。”
她放下筷子,目光扫过每个人:“事物的发展,从来不是直线前进的。它是螺旋上升的,在曲折中推进。我们遇到的阻力、质疑,甚至否定,都是这个过程的一部分。”
“那我们该怎么办?”苏晓问,眼神清澈。
“做好我们的试点样板。”南舟说,语气坚定,“把方案做扎实,把成本和风险控制在我们能论证的范围内。更重要的是——做出实实在在的效果。让住在里面的人满意,让去看的人感受到价值。样板是最好的语言。”
于默若有所思地点头:“就像朱老师常说的,规划不能飘在空中,必须扎根泥土。”
“对!”林闪闪兴奋起来,“而且我们可以全程记录啊!就像我之前拍余庆戏台那样,把改造前后的变化、街坊们的反应都拍下来。这不仅是资料,更是传播素材!”
“我可以在小程序上开个专题页面,”易清欢也加入了讨论,“实时更新进展,收集反馈,甚至可以让关注者投票选择一些细节方案。增加参与感。”
南舟听着,心里那点因上次会议带来的阴霾渐渐散去。她看着这些年轻的面孔,看着大家眼睛里的光,感到一种沉甸甸的踏实。
这就是她的团队。不大,但凝聚。
吃到后半程,南舟起身去吧台结账。张叔今天不在,是张小川在收银台后忙着算账。
就在这时,南舟的目光无意间掠过窗边的角落位置——那里坐着两个人。
她的呼吸微微一滞。
是程征。
他对面坐着一个女人。
女人看起来三十五六岁,妆容精致却不浓艳,利落的短发。她穿着一件剪裁极简的深灰色羊绒裙,外面搭着燕麦色长款大衣,此刻搭在椅背上。没有明显的logo,但那种面料垂坠的质感和领口处一枚小巧的珍珠胸针,透露出不张扬却毋庸置疑的品味。
女人的气场很特别。哪怕在这充满烟火气的烤肉店里,她也像是坐在某个需要保持仪态的场合。
程征背对着南舟的方向。他穿着深色衬衫,袖子挽到小臂,正在和女人说话,侧脸线条在昏暗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南舟收回视线,直觉告诉她——这个女人和炙子烤肉店的环境格格不入。那么他们为什么选择这里?
老袁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拆迁部的人已经接洽了……整体腾退,异地安置……”
上会时各部门的反应,工程部长季致远的质疑,成本部的附和,拆迁部的“表演”……
种种线索像散落的珠子,此刻被这根突如其来的线隐隐串起。
“大设计师,一共四百二十八。”张小川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
南舟扫码付款,状似随意地问:“小川,那桌……是什么时候来的?”她朝角落的方向微微示意。
*
角落的卡座里,程征放下茶杯,声音平静:“为什么选这里?这不太符合你的品味。”
对面的女人,嘴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那笑容里有种洞悉世情的了然,也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疏离。“怎么,许久不见,连我的名字都忘了?叫我建仪。”
程征微顿一下,唤了一声,“建仪。”
“人总是会变的。”聂建仪轻轻转动着手中的瓷杯,目光扫过店内喧闹的景象,“而且,这里未来是你的主场,我当然想提前看看。感受一下……你要改造的现状,未来有将是什么样。”
程征看着她,眼神里没什么情绪:“也是。操盘过那么多千万级豪宅,吃过那么多五星餐厅的人,是应该接一接地气。”
这话听着像是认可,但聂建仪听出了其中的意味。她轻笑一声,不接这个话茬,反而话锋一转:“这一次,你是操盘手。我把项目送到你手上,就算可以功成身退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随手递了份文件。但程征知道,“织补项目”背后复杂的股权结构——华征集团主导,但参与开发的国企一方,聂建仪正是那家国企旗下投资公司的副总经理。而她父亲在区里分管规划建设多年,说话很有分量。
所谓的“送到你手上”,背后是她父亲需要这个项目作为区里城市更新的样板工程,需要程征这样有经验又有野心的执行者;而程征则需要这个项目,作为华征转型城市运营商的标杆,作为他个人履历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互相需要,彼此成全。这是他们分开后,还能坐在这里平静交谈的基础。
“听说这次你没选那些国际大所,”聂建仪忽然问,语气里带着探究,“而是选了个刚成立的小工作室,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设计师。怎么考量的?”
程征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表情:“我选择合作对象,只看适配度。一个能深入社区、和居民聊天、理解他们真实需求的设计师,胜过在图纸上画宏大叙事却脚不沾地的大师。”
“哦?”聂建仪挑眉,“我不歧视女性,我自己就是个女人。只是在这个项目上,盈利很难,周期很长。希望你找对的人,真能帮你赚钱,而不是……”她顿了顿,吐出四个字,“情怀误事。毕竟,慈不掌兵,义不理财。”
她又补充了一句,像是在提醒,也像是在告诫。
程征放下杯子,瓷器与木桌碰撞发出轻微的声响。“谢谢提醒。不过我相信自己的判断。”
谈话间,张小川亲自端着一盘刚烤好的肉和一碟炸咯吱盒走过来。他脸上堆着笑:“两位,这是咱们店的招牌,尝尝!”
聂建仪的目光扫过那盘油光锃亮的烤肉和金黄酥脆的炸食,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但还是礼貌地点点头:“谢谢。”
张小川放下盘子,却没有立刻离开。他假装整理隔壁空桌的碗筷,耳朵却竖着。
程征夹了片烤肉,蘸了点调料,吃得很自然。聂建仪则只夹了最小的一块咯吱盒,用纸巾垫着,小口尝了尝。
“味道其实不错,”她评价道,放下筷子,拿起湿巾仔细擦了擦手,“但这种地方……时代滚滚向前,像这样的小馆子,真的有长期存在的必要吗?没有标准化,没有品控,卫生条件也堪忧。未来的城市更新,应该引入的是有品牌、有管理、能提升片区品质的业态。”
她说这话时语气平淡,就像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
张小川整理碗筷的手僵住了。他低着头,额角的青筋微微跳动,指节用力到发白。
程征看了聂建仪一眼,没接这话,反而问:“你父亲最近身体怎么样?”
聂建仪收回打量店内的目光,重新看向程征:“还好。就是忙。他希望你有时间,回家里吃顿饭。有些细节,他想当面听听你的想法。”
说话间,她的手仿佛不经意地拂过程征放在桌面的手背。动作很快,一触即离,像个无意识的习惯,又像某种微妙的试探。
程征的手没有动。他沉默了几秒,才开口:“等我做出一点成绩吧。现在去,没什么可汇报的。”
*
张小川看着女人挺直优雅的背影穿过喧闹的店堂,消失在门口,终于忍不住,狠狠地将抹布摔进收拾盆里。
南舟从后厨门边的阴影里走出了,刚才的对话,她断断续续听到了一些。“小馆子”、“有必要吗”、“品牌业态”……这些词像针一样扎进耳朵。
她看着张小川气得发红的眼眶,看着这个曾经吊儿郎当、如今却开始认真打理家业的年轻人,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手机震动了一下。
她拿出来看,是张小川发来的微信:「南姐,你看见那女的了没?太他妈傲慢了!她凭什么决定我们这些小店的未来?我们张记在这儿开了三十年!三十年!」
字里行间是压不住的愤怒和委屈。
南舟打字回复:「小川,别激动。这只是她个人的看法。」
「个人的看法?南姐,你不懂!这种人我见多了!他们看我们,就像看地上的蚂蚁!什么织补,什么更新,最后不就是把我们这些‘不符合品质’的都清出去,换上有钱的、光鲜的店吗?那我们呢?我们这些老街坊呢?」
南舟看着屏幕,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她想起程征在纽约说的,“咖啡与自由交谈”,想起他描绘的那个让科学家、艺术家、手艺人共存的生态场。
可如果连一家传承三代的炙子烤肉店都容不下,那个“场”的基础又在哪里?
那天晚上,回到银鱼胡同的阁楼,南舟打开电脑,在搜索框里输入了“建仪”三个字。
网页很快跳转。履历光鲜:国内名校经济学硕士,曾任某大型国企战略投资部高级经理,现任区属城市投资集团副总经理,分管资产运营和城市更新板块。照片上的她,干练,得体,眼神清明。
南舟盯着屏幕上那张得体而疏离的照片,犹豫了片刻,还是截了图。她点开微信,找到易启航的头像,将照片发了过去。
「启航,这个人你接触过吗?聂建仪。看资料是区城投的副总,以前做媒体时采访过这类人物吗?」
消息发出去后,她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窗外的胡同沉入夜色,零星灯火在寒风中明明灭灭。
手机很快震动。
易启航的回复来得比想象中快,文字简单直接,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聂建仪……呵。怎么问起她?」
「她可不是普通的国企高管。」
「这是程征的前妻。而且她有个好爸爸,是上面的领导。」
三句话,三个事实,排列得冷静而清晰。
南舟盯着屏幕上的文字,指尖微微发凉。虽然早有猜测,但当猜测被证实,还是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前妻。
好爸爸。
上面的领导。
那些碎片化的信息——程征在烤肉店与她的对话,她父亲希望程征“去家里吃饭”,她对小馆子的评价,她对“织补项目”那种看似关心实则审视的态度——此刻都被这三句话串联起来,形成了一个更完整、也更复杂的图景。
这个世界从来不是非黑即白。理想在现实的棋盘上,总是被拆解、分配、赋予KPI。而权力与资本的棋手们,在烟火之上,下着一盘普通人难以窥见全貌的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