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家峻走下“云顶阁”的台阶,夜晚的凉风裹挟着城市尘埃扑面而来,像无数细小的针尖刺在裸露的皮肤上。他压低帽檐,将受伤的左臂紧贴身体,每一步都牵扯着肋骨的钝痛,额角纱布下的伤口隐隐作痛,提醒着他身体的脆弱。人行道上行人稀疏,路灯投下昏黄的光晕,将他的影子拉长又缩短,扭曲地映在冰冷的地砖上。他刻意放缓脚步,混入一个刚下公交的人群中,眼角余光却死死锁定着马路对面那辆黑色轿车。
那辆车依旧蛰伏在阴影里,车窗深黑如墨,发动机低沉的嗡鸣几乎被城市噪音淹没,却像毒蛇吐信般钻进买家峻的耳中。他能感觉到,车内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冰锥,牢牢钉在他的背上。人群在路口分散,买家峻没有跟随主流,而是拐进了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巷。巷子狭窄,两侧是老旧居民楼的后墙,堆积的杂物在黑暗中投下狰狞的轮廓。他加快脚步,皮鞋踩在湿滑的地面发出轻微的回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肋骨的刺痛,肺部像被砂纸摩擦。
身后的引擎声陡然清晰起来。黑色轿车没有驶入小巷,而是在巷口缓缓停下。买家峻心头一凛,没有回头,但全身肌肉瞬间绷紧。他猛地拐进另一条更窄的岔道,几乎是奔跑起来,夹克被风鼓起,额角的纱布边缘渗出细密的冷汗。巷子尽头是一堵矮墙,墙后隐约传来主街的喧嚣。他估算着距离,准备翻墙脱身。
就在他靠近矮墙的刹那,身后岔道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不是一个人,而是至少三四个,沉重而迅捷,带着不加掩饰的恶意。买家峻猛地转身,背靠矮墙,右手已下意识探向腰间——那里空空如也。他并非警员,没有配枪。
三个身影堵住了巷口,逆着远处路灯微弱的光,面目模糊,但身形魁梧,穿着深色夹克,动作间带着训练有素的协调。为首一人身材格外高大,几乎堵住了整个巷口,他缓步上前,皮鞋踩在积水里,发出“啪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刺耳。
“买书记,这么晚了,一个人在这种地方溜达?”高大男人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语调却冰冷得像淬了毒的刀,“伤还没好利索吧?花老板不是劝你回去养伤吗?怎么这么不听话呢?”
买家峻背脊挺直,尽管疼痛让他的呼吸有些紊乱,眼神却锐利如鹰隼,牢牢锁定对方。“养伤?”他声音平稳,带着一丝嘲讽,“躺在医院等你们再来一次‘意外’?杨树鹏的手下,办事效率倒是挺高。”
高大男人似乎没料到买家峻直接点破,脚步顿了一下,随即发出一声低沉的嗤笑。“买书记果然聪明。可惜,聪明人往往活不长。”他朝身后两人偏了偏头,“老板说了,买书记骨头太硬,卡车撞不碎,那就换种方式,帮他松松筋骨。动作麻利点,别留尾巴。”
话音未落,左右两人已如猎豹般扑出!动作迅猛,毫无花哨,直取买家峻要害。一人挥拳砸向他的面门,拳风凌厉;另一人则矮身扫腿,目标直指他受伤的左腿膝弯。配合默契,显然是惯于街头搏杀的老手。
买家峻瞳孔骤缩。身体的本能快过思考,他猛地向右侧身,险险避开砸向面门的拳头,同时右腿闪电般抬起,狠狠踹向扫腿那人的小腿胫骨。骨裂的剧痛从肋间炸开,让他眼前一黑,动作慢了半拍。
“砰!”沉闷的撞击声响起。买家峻的脚踹中了目标,那人闷哼一声踉跄后退,但扫腿的力道也擦过了他的左膝。钻心的疼痛瞬间从膝盖蔓延至全身,买家峻身体一晃,几乎站立不稳。而避开的那一拳,带起的劲风刮得他额角纱布猎猎作响。
高大男人没有动手,只是抱着双臂站在巷口,像欣赏困兽之斗的观众,嘴角噙着一丝残忍的笑意。“啧啧,买书记,骨头是硬,可惜身子骨不经打啊。何必呢?为了些不相干的人,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买家峻咬紧牙关,口腔里弥漫开铁锈般的血腥味。他强行稳住身形,背靠矮墙,右拳紧握,指节发白。汗水混合着额角渗出的血水,滑过脸颊,带来冰凉的触感。他知道,硬拼毫无胜算。对方三人,自己重伤在身,体力正飞速流逝。必须制造混乱,或者……等待那渺茫的变数。
“不相干?”买家峻喘息着,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安置房停工,上千户人家流离失所!工程款被挪去填你们老板的赌债和女人的首饰盒!这叫不相干?”他目光如炬,扫过高大男人,“告诉杨树鹏,他和他主子解迎宾的脏钱,沾着多少人的血泪!今天你们动了我,明天就会有十倍、百倍的人站出来!你们堵得住吗?”
高大男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阴鸷。“死到临头还嘴硬!”他低吼一声,似乎被买家峻的话激怒,不再旁观,大步上前,蒲扇般的大手直接抓向买家峻的咽喉,五指如钩,带着撕裂空气的呼啸!
买家峻瞳孔紧缩,身体后仰,试图避开这致命一抓,同时右拳蓄力,准备拼死反击。但肋骨的剧痛和膝盖的伤势严重拖累了他的速度。那只大手带着腥风,眼看就要扼住他的喉咙!
千钧一发之际!
“呜——!”
刺耳的警笛声毫无征兆地划破夜空,由远及近,尖锐得仿佛要撕裂耳膜!一辆闪烁着红蓝警灯的普通黑色轿车如同幽灵般,从巷子另一头的黑暗中猛地冲出,引擎咆哮,车头大灯瞬间点亮,两道雪白的光柱如同利剑,狠狠刺入狭窄的巷道,将昏暗的巷子照得亮如白昼!
扑向买家峻的高大男人动作猛地一僵,被强光刺得下意识抬手遮挡眼睛。他身后的两个同伙也惊愕地回头。
“警察!不许动!双手抱头蹲下!”一个洪亮而威严的男声透过车载扩音器炸响,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力。
车门“砰”地一声被推开,一个身影矫健地跃出。来人穿着便装,深色夹克,身形精干,动作迅捷如电。他一手持着警用强光手电,另一只手赫然握着一把乌黑的手枪,枪口稳稳指向巷口的高大男人,眼神锐利如鹰。
“买书记,退后!”便衣警察厉声喝道,同时枪口微移,威慑着另外两人。
买家峻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强撑着的一口气差点泄掉,身体晃了晃,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矮墙上,剧烈的咳嗽起来,每一次震动都牵扯着胸腹间的伤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汗水浸透了里层的衬衫,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高大男人脸色剧变,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暴怒。“妈的!条子!”他低吼一声,反应极快,没有选择硬抗,而是猛地向后一窜,同时右手探入怀中!
“砰!”一声清脆的枪响!
子弹擦着高大男人的耳畔呼啸而过,狠狠钉入他身后的砖墙,溅起一蓬碎屑!开枪的正是那名便衣警察,他眼神冰冷,枪口没有丝毫颤抖。“再动一下,下一枪打的就是你的腿!”他的声音斩钉截铁。
高大男人动作一滞,摸向怀中的手停住了。他死死盯着持枪的警察,又瞥了一眼靠在墙上喘息、脸色苍白的买家峻,眼中充满了不甘和怨毒。他知道,机会已经失去。对方有枪,而且显然是冲着买家峻来的。
“撤!”高大男人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没有丝毫犹豫,猛地转身,朝着巷口停着的黑色轿车方向狂奔而去。另外两人也如梦初醒,连滚爬爬地跟上。
便衣警察没有追击,枪口依旧警惕地指着他们逃窜的方向,直到三人的身影消失在巷口,那辆黑色轿车发出刺耳的轮胎摩擦声,轰鸣着疾驰而去,迅速融入主街的车流。
警笛声停了下来。巷子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远处城市的喧嚣。
便衣警察这才快步走到买家峻身边,收起手枪,蹲下身,语气带着关切:“买书记!您怎么样?伤到哪里了?”他借着强光手电的光,快速扫视买家峻的情况——额角纱布渗血,脸色惨白如纸,呼吸急促,左手下意识护着肋部,右腿微微颤抖。
买家峻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压下喉咙里的腥甜,抬眼看向眼前的警察。对方约莫三十多岁,面容刚毅,眼神清澈而坚定,眉宇间带着一股正气。“还……死不了。”他声音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多谢……同志。你是?”
“市局刑侦支队,郑岩。”便衣警察简洁地回答,同时伸手小心地扶住买家峻没受伤的右臂,帮助他站稳,“接到命令,暗中保护您。没想到他们动手这么快,这么狠。”他看了一眼巷口,眉头紧锁,“是杨树鹏的人,下手完全是奔着要命去的。”
买家峻借着他的力站稳,肋骨的剧痛让他倒吸一口凉气。“郑警官……你怎么会在这里?”他心中疑惑,纪检部门的介入应该还在秘密阶段,警方怎么会直接派人保护?
郑岩似乎看出了他的疑虑,压低声音道:“是常部长。他通过私人渠道,向市局主要领导做了紧急汇报,强调了您面临的极端人身威胁。局长亲自下的命令,抽调精干力量,二十四小时轮班,确保您的安全。我是今晚的值班组长。”他顿了顿,补充道,“常部长说,他不能看着一个好干部,不明不白地折在这些人手里。”
常军仁!买家峻心头一震。这位组织部长,终于从最初的避而不谈,到后来的暗中透露线索,如今竟直接动用关系调动警力进行贴身保护!这不仅仅是立场的松动,更是一种公开的表态和支持!一股暖流混杂着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冲淡了些许身体的剧痛。
“常部长他……”买家峻刚开口,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他弯下腰,咳得撕心裂肺,额角的伤口似乎崩裂了,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下。
“您伤得不轻,必须马上去医院!”郑岩脸色凝重,立刻掏出对讲机,“指挥中心,我是郑岩!目标遭遇暴力袭击,袭击者三人,驾驶黑色无牌轿车逃逸,方向主街东段!目标伤势加重,请求立即派救护车到……”他快速报出附近一个相对安全的路口位置。
放下对讲机,郑岩小心地搀扶着买家峻,慢慢向巷子外走去。“买书记,坚持住。救护车马上就到。”
买家峻任由他搀扶,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身体的疼痛如同潮水般一波波袭来,但更让他心头发沉的是刚才的遭遇。杨树鹏的人已经肆无忌惮到在市区核心地带直接动手,试图当街杀人!这绝非简单的恐吓,而是赤裸裸的清除行动。花絮倩的威胁言犹在耳,解迎宾和杨树鹏的疯狂反扑,比他预想的更加凶猛和直接。
夜风吹过,带着深秋的寒意。买家峻抬头望向被城市灯火映照得泛红的夜空,看不到一颗星星。他想起离开“云顶阁”时对花絮倩说的那句话——“除非,他们能把这天……彻底翻过来。”
现在看来,那些人,是真的在试图翻天了。
郑岩警惕地环视着四周,低声问道:“买书记,袭击前,您是从‘云顶阁’出来的?那里是他们的据点?”
买家峻点了点头,声音虚弱却清晰:“花絮倩……她刚才还在威胁我退出调查。U盘里的东西,戳到他们的痛处了。”他顿了顿,补充道,“跟踪我的车,就是停在‘云顶阁’对面的那辆黑色轿车。”
郑岩眼神一凛:“明白了。‘云顶阁’这条线,我们会重点盯住。买书记,您放心养伤,接下来的事情,交给我们警方,还有……该动的人。”
远处,救护车特有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划破了夜的沉寂。红蓝闪烁的灯光在街角跃动,越来越近。
买家峻靠在郑岩身上,感受着身体各处传来的、几乎要将人撕裂的疼痛。额角的血滴落在衣领上,晕开一小片暗红。他看着越来越近的救护车灯光,心中没有丝毫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一片冰冷的凝重。
这场无声的硝烟,终于还是点燃了明火。而今晚的伏击,仅仅是个开始。杨树鹏和解迎宾已经狗急跳墙,接下来的反扑,只会更加疯狂。常军仁的公开支持,警方的介入,意味着棋盘上的力量对比正在悄然改变,但也意味着,这场风暴的中心,将变得更加凶险。
救护车在路边停下,医护人员快速抬着担架跑来。买家峻被小心地安置在担架上,抬进车厢。车门关闭前,他最后看了一眼车外。郑岩站在路边,身形挺拔,正通过对讲机快速布置着什么,他的侧脸在闪烁的警灯下显得格外坚毅。
车厢内,消毒水的气味弥漫开来。买家峻闭上眼睛,身体的剧痛和精神的疲惫如潮水般将他淹没。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花絮倩的翡翠镯子,杨树鹏手下那怨毒的眼神,常军仁关键时刻伸出的援手,郑岩那声“买书记,退后!”的厉喝……无数画面和声音在脑海中交织翻腾。
卡车撞不死,口水淹不死,如今连当街伏击也杀不死。那些人,还能使出什么手段?而自己手中那枚小小的U盘,以及越来越多像常军仁、郑岩这样站出来的力量,又能否撕开这重重黑幕?
救护车鸣笛疾驰,载着他驶向医院。车窗外,沪杭新城的夜色依旧深沉,霓虹闪烁,车流如织,掩盖着这座城市光鲜表象下的暗流汹涌与生死搏杀。买家峻躺在担架上,感受着车辆的颠簸,意识在剧痛和思考的边缘沉浮。他清楚,离开这辆救护车的那一刻,新的较量,又将开始。而这一次,双方都已无路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