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台上的空气带着雨后特有的清冽,将沙龙内浑浊的暖意与人声隔绝在外。阿贝扶着冰冷的石栏,深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平复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和那股挥之不去的、被无形丝线缠绕般的窒息感。
那个姓黄的商人令人作呕的嘴脸尚在其次,更让她心神不宁的,是那个突然出现、为她解围的齐先生,以及……那位与她容貌酷似、目光复杂难言的莫小姐。
齐啸云。她默念着这个名字。沪上齐家的少爷,年轻有为,家世显赫。他看她的眼神,不仅仅是对一个绣娘才华的欣赏,更带着一种锐利的审视,一种探究谜底般的专注。尤其是他最后那个关于“家学渊源”的问题,以及目光扫过她颈间玉佩时那一闪而过的微芒……都让她如芒在背。
而那位莫小姐……林莹莹。仅仅是再次的对视,就让阿贝心底某个尘封的角落剧烈地颤动起来。太像了,那种血脉相连的、无法言喻的亲近与排斥感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想要立刻逃离。她想起养母曾含糊提起,捡到她时,襁褓里除了玉佩,还有一张写着生辰八字的红纸。腊月十六。这个日子,如同一个烙印。
还有那半块玉佩……它真的是亲生父母留给她的信物吗?为什么另一个女孩,一个沪上名门的千金,会拥有完全相同的另一半?
无数疑问像藤蔓般疯狂滋生,缠绕着她的思绪。她来沪上,本是为了筹措养父的医药费,为了凭手艺谋一条生路。她只想安安分分地刺绣、挣钱,从未想过会卷入如此扑朔迷离的旋涡之中。
“阿贝姑娘。”一个温和的女声在身后响起。
阿贝浑身一颤,猛地回头。站在露台门口的,正是林莹莹。她独自一人,月白色的旗袍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微光,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波澜。
“莫小姐。”阿贝下意识地站直身体,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石栏,指尖冰凉。她没想到对方会跟过来,更没想到会这样单独相对。
林莹莹缓步走近,在距离阿贝两步远的地方停下。夜风拂动她的发丝,也带来她身上淡淡的、雅致的馨香。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仔细地打量着阿贝,目光从她的眉眼,滑到鼻梁,再到嘴唇,最后落在她因紧张而微微起伏的胸口——那里,衣襟缝隙间,隐隐透出半块玉佩的轮廓。
露台上只有远处街灯投来的微弱光线和沙龙内透出的朦胧晕彩,两个容貌酷似的女孩相对而立,仿佛镜里镜外,却又气质迥然,构成一幅奇异而充满张力的画面。
“我们……长得真像。”良久,林莹莹才轻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若非衣着气质不同,怕是亲生父母也难分辨。”
阿贝喉咙发紧,不知该如何接话。像吗?她也觉得像,但同时又觉得如此不同。
“阿贝姑娘是江南人?”林莹莹又问,语气尽量放得柔和,“听口音,带着水乡的温软。”
“是,太湖边上,一个小村子。”阿贝谨慎地回答,没有说出具体地名。
“太湖……好地方。”林莹莹喃喃,目光再次落在阿贝颈间,“姑娘身上佩戴的玉佩,很是别致。能……让我看看吗?”
这句话,像一根针,直刺阿贝最敏感的心防。她本能地后退了半步,手指按住了衣襟。“不过是个寻常饰物,粗陋得很,恐污了莫小姐的眼。”
“寻常饰物?”林莹莹从自己随身携带的锦绣小包里,也取出了那半块用丝帕仔细包裹的玉佩,缓缓摊开手掌。温润的玉质在微光下流淌着柔和的光泽,断裂处的纹路清晰可见。“那姑娘看看,我这块,是否也‘寻常’?”
两块半玉,隔着两步的距离,在昏暗中隐隐呼应。
阿贝的呼吸瞬间停滞了。即使光线不明,那熟悉的形状、色泽、尤其是断裂处那独一无二的犬牙交错般的痕迹……与她怀中那半块,严丝合缝!
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冻结。她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林莹莹手中的玉佩,然后又猛地抬头看向对方的脸。疑问、震惊、茫然、甚至一丝被命运捉弄的荒唐感,在她眼中交织翻滚。
林莹莹的指尖也在微微颤抖。亲眼看到对方因玉佩而剧变的脸色,她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荡然无存。这不是巧合。绝不可能有这样的巧合。
“你……”阿贝的声音干涩得厉害,“你这玉佩……从何而来?”
“家传之物。”林莹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自幼佩戴,从未离身。家母说,这是我出生时,父亲亲自赐予的。”她紧紧盯着阿贝,“阿贝姑娘,你那半块,又是从何而来?”
家传之物……出生时父亲赐予……
这几个字,像重锤砸在阿贝心上。养父母从未说过这玉佩是她的“家传”,只说是捡到她时随身携带的。难道……难道自己真的是……
一个可怕的、却又隐约带着一丝炽热希望的猜想,在她脑海中轰然炸开。
“我……”阿贝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哽塞,几乎发不出声音。巨大的冲击让她思绪混乱,不知该从何说起,更不知该不该说。养父病重在床,养母日夜忧心,她孤身一人在沪上,身世成谜,突然面对这样一个可能颠覆一切的发现,她感到的不仅是震惊,更有深深的惶恐和不确定。
“两位小姐,原来在这里。”齐啸云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他不知何时也来到了露台门口,身形笔挺,挡住了大部分室内透出的光,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略带关切的表情。“外面风凉,小心着了寒气。莹莹,你身子才刚好些,伯母正在找你。”
他的出现,打断了露台上几乎要凝固的紧张气氛,也给了阿贝一个喘息的机会。她下意识地松了口气,却又感到一阵莫名的失落。
林莹莹看了齐啸云一眼,眼神复杂,迅速将玉佩收回了包中,恢复了大家闺秀的仪态。“让啸云哥担心了,我这就进去。”她又深深看了阿贝一眼,那眼神中有探寻,有疑惑,也有一种奇异的、连她自己都未完全明了的触动。“阿贝姑娘,今夜打扰了。改日……若有闲暇,或许可以再聊聊。”
说完,她微微颔首,转身走回了灯火通明的室内。
露台上,只剩下阿贝和齐啸云。
齐啸云没有立刻离开,他走到阿贝身边,同样望着远处湿漉漉的、反射着粼粼灯光的街道。“方才,吓到你了吧?”他语气平和,仿佛只是随口一问,“黄老板那种人,沪上不少,不必放在心上。”
阿贝沉默了一下,低声道:“多谢齐先生方才解围。”
“不必客气。”齐啸云侧过脸,目光落在她依旧有些苍白的侧脸上,“只是,我看阿贝姑娘,似乎不只是被黄老板惊扰。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或者,有什么疑惑?”
他的语气温和,带着一种令人不由自主想要倾诉的诚恳。但阿贝此刻心中警铃大作。这个男人太敏锐,也太危险。他刚才一定看到了她和林莹莹的对峙,听到了只言片语。他是在试探。
“没有。”阿贝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只是初到沪上,不太适应这种场合,有些疲倦罢了。齐先生若无其他事,阿贝也先行告退了。”
她不想再待下去,不想再面对任何探究的目光。她需要一个人静一静,理清这团乱麻。
“我让司机送你回去?”齐啸云提议。
“不必了,路不远,我自己可以。”阿贝果断拒绝,微微欠身,便匆匆从露台另一侧的小门离开了花园洋房,身影很快没入外面淅淅沥沥的夜雨和昏暗的街巷中。
齐啸云站在原地,看着阿贝消失的方向,眼神深邃。雨丝被风吹到露台上,带来寒意。他刚才虽然离得不算近,但隐约看到了林莹莹拿出的玉佩,也看到了阿贝那一瞬间剧烈动摇的神情。
两块半玉……酷似的容貌……阿贝含糊的来历和惊惶的反应……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个越来越清晰,却也越来越惊人的可能性。
他转身回到沙龙内,林莹莹正被几位夫人围着说话,脸色依旧有些勉强。齐啸云走过去,温言道:“莹莹,我看你气色还是不太好,不如我送你回去早些休息?”
林莹莹抬眼看他,点了点头,没有拒绝。
回程的汽车里,两人都沉默着。车窗外的雨水划过玻璃,模糊了城市的灯火。
“啸云哥,”林莹莹忽然轻声开口,目光望着窗外,“你觉得……世上会有毫无血缘关系,却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吗?”
齐啸云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微微收紧,声音平稳:“或许有,但几率极小。”
“那……如果还有一模一样的信物呢?”林莹莹的声音更低,带着一丝迷茫。
齐啸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莹莹,有些事情,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你最近心神不宁,是不是因为博览会那天……看到了那位阿贝姑娘?”
林莹莹猛地转过头,看着他:“你也觉得,我们像,对不对?”
“像。”齐啸云承认,“非常像。而且,她身上似乎也有些秘密。”他顿了顿,补充道,“我查过她,来历不明,数月前才从江南来沪,刺绣技艺却出神入化。这不寻常。”
“你查她?”林莹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只是好奇。”齐啸云避重就轻,“毕竟,一个突然出现、与你如此相似又技艺高超的人,值得留意。不过,”他看向林莹莹,语气认真,“无论真相如何,莹莹,你都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妹妹,这一点永远不会变。你有什么心事,或者发现了什么,都可以告诉我。不要一个人胡思乱想,更不要轻易去接触不明底细的人,以免……发生意外。”
他话中有话,既是安慰,也是提醒。
林莹莹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心头五味杂陈。妹妹……是啊,在他心里,自己一直是需要保护的妹妹。可那个阿贝呢?他看她的眼神,似乎不止是“留意”那么简单。
她重新望向窗外,雨水纵横,仿佛她此刻纷乱的心绪。
“我知道的,啸云哥。”她低声说,闭上了眼睛,不再言语。
汽车在雨夜中平稳行驶,将两个各怀心事的年轻人送回家。而城市的另一头,阿贝踩着湿滑的石板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了“锦云轩”绣坊后狭窄的阁楼。
她点亮油灯,昏黄的光晕照亮了陋室。她从怀中取出那半块玉佩,在灯下仔细端详。冰凉的玉质,熟悉的纹路。另一块,在那个莫小姐手中。
家传之物……出生时父亲赐予……
如果这是真的,那自己是谁?莫家的小姐?那个莫小姐的……姐妹?
这个念头让她浑身发冷,又隐隐发烫。她想起养父憨厚的笑容,养母慈爱的眼神,想起水乡的乌篷船、芦苇荡……如果她真是大户人家流落的小姐,那养父母的恩情算什么?她这十七年的人生又算什么?
还有那个齐啸云……他与莫小姐关系匪浅,对自己又似乎格外关注。这其中,又有什么关联?
她将玉佩紧紧攥在手心,坚硬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敲打着瓦片,也敲打着她混乱不堪的心。
这一夜,沪上的雨未曾停歇。而在三个年轻人的心中,一场比夜雨更加汹涌澎湃的暗涌,才刚刚开始翻腾。玉佩牵出的缘分之线,正在将他们的命运,更紧密也更危险地缠绕在一起。远在江南病榻上的莫老憨,隐居某处苦苦寻女的莫隆,以及隐藏在暗处、时刻窥伺的政敌赵坤……都如同这雨夜中模糊的背景,静静地等待着,这出真假千金、骨肉离合的大戏,缓缓拉开下一幕。
(第240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