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天宇抬起头来,他戴着手铐,神色却很平静。
“舅舅。”
徐正业眼神复杂,“为什么?你为什么那么做?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事到如今,他还是不敢相信外甥是个变态杀人犯。
“苦衷。”
吴天宇咀嚼着这两个字,笑了下,“没什么苦衷,我早就想这么做了,只是遵循本心而已。”
徐正业额头青筋直跳,他压抑着怒气,“你妈含辛茹苦把你养大,供你上学,她哪里对不起你?你要这么对她?”
“哪里对不起我?”
吴天宇状似认真的思考了片刻,平静道:“她最大的错,就是对我太好了。”
徐正业愕然。
“你在胡说什么?”
吴天宇对上他匪夷所思的目光,笑了笑。
“从小你们都说我,懂事,孝顺,听话,既不调皮捣蛋,也不跟人打架斗殴,所有美好的词汇都跟不要钱一样往我身上贴。一年又一年,压在我头顶,变成了一座大山,让我喘不过气来。我成了那些标签的傀儡,不敢越雷池一步。”
徐正业仍旧不太明白。
“我们夸你,有什么不对吗?难道你还指望被骂?”
吴天宇沉默半晌,眼神忽然变得阴郁冷漠,“我倒是希望被骂一顿,或者打一顿,也好过做个面具人,就像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一样。但凡我有任何‘不正确’的念头,我妈就会念出那串咒语,让我头疼欲裂,生不如死。”
徐正业似乎抓住了什么。
“你在怪你妈对你太过严厉?”
吴天宇手指紧握成拳,脸上又露出那种阴郁厌世的表情。
“别的父母对孩子的严厉是棍棒教育,我妈不一样,她从来不打我也不骂我,她只会打她自己。我考试丢了一分,她就扇自己耳光。我挑食,她就把菜全都吃光,吃到吐,然后跟我道歉。我最害怕她笑,她一笑我就得写检查。知道我作文成绩为什么那么好吗?写检查练出来的。”
这些事徐正业丝毫不知。
此刻从外甥口中平静的吐出来,莫名有些毛骨悚然。
“你妈妈…”徐正业下意识给妹妹找理由,“她只是望子成龙,她怕你学坏,教育方式可能是有些过激,但你也不能杀她,她可是你亲妈!”
吴天宇又笑了声。
“是啊,她是我妈,她做什么都对。人人都说她厉害,教了个好儿子,不抽烟不喝酒不上网不赌博,成绩好,简直就是个完人。我是她精心打造的艺术品,她不允许这件艺术品有任何瑕疵。所以我不能有自己的思想、人格,我只能做她的傀儡。线在她手上,我就永远无法挣脱。”
他喃喃自语,表情麻木中掺杂着惊恐。
“看着她的眼睛,我就害怕,害怕她突然笑,害怕她提问,一旦她有疑问,就证明我‘犯错’了。一旦我犯错,她就会惩罚自己。一个听话乖巧的儿子,在面对母亲的时候,就像被驯化的奴隶,对他的主人摇尾乞怜,以求得到片刻喘息。”
徐正业打了个寒颤。
吴天宇陷入了回忆中,“没人愿意做麻木的傀儡,然而我不敢反抗,只能写日记。但日记本被我妈发现了,我当着她的面,把日记本烧了,从此再也不敢写日记。高中的时候,我喜欢我们班一个女生,是学习委员。我妈发现了,晚上我起夜,看见她在客厅里抱着我爸的遗照哭。她没开灯,外头有月光照进来,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她说对不起我爸,没教好我,让我学坏了。”
“我站在电视墙边,看不清她的样子,但我能想象得出她的表情,她抬头看见了我。只要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就开始害怕恐惧。我怕她自残…每次她自我惩罚的时候,我都希望她能打我一顿,可她不会。她流着泪跟我说,‘儿子,妈妈对不起你’。我跪下来求她,求她监督我写检查。”
坐在徐正业旁边负责审讯的警察听到这里,都忍不住微微吸气。
中式家长的教育方式大多奉行一个原则——
棍棒底下出孝子。
调皮捣蛋不听话,打一顿酒好了。
一顿记不住教训就两顿,两顿不行就三顿,总能给打服了。
考试不及格,那就给我复习,请家教,做卷子。
还有就是精神打压,困难式教育,让孩子产生自责愧疚心理,从而服从父母的任何‘命令’,简称服从式训练。
对比之下,吴晴这种自虐式教育更狠。
孩子还小的时候,对父母的爱和依赖大过对家长权威的畏惧。
吴天宇看见母亲自残,尤其是因为自己的‘错’而自我惩罚,恐慌愧疚的心理会无限扩大。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种习惯。
哪怕他已经长大成人,身高和体力都远胜过吴晴,却仍旧无法挣脱头上的紧箍咒。
“警察告诉你了吧。”
吴天宇看着徐正业,“我杀我妈的时候,是从背后敲晕她的。因为我无法从正面直视她的眼睛,我害怕。”
徐正业半晌说不出话来。
边上的警察问了一句,“所以你在杀了她后,还剜下了他的眼睛。”
“对。”
吴天宇面部表情有片刻的扭曲,“只要看不见那双眼睛,我就不害怕了,我就能做一个真正的人。她倒下的时候,我高兴极了。她再也不会在我面前哭,不会自己打自己耳光,我也不用再写检查,吃我不喜欢吃的菜。从前没能做的事,我这段时间全都做了个遍。泡网吧,打游戏,喝酒,交女朋友…”
徐正业脸一黑。
“你那是嫖娼。”
“无所谓。”
吴天宇一副吊儿郎当的表情,“做一个自由的人,实在是太快乐了。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美好的东西,我过往二十多年从没体验过。只是可惜了,我还没玩儿够,就被你们抓了。”
徐正业道:“你骗我说出去学习,结果拿着钱到处花天酒地,天宇——”
“舅舅。”
吴天宇打断他的说教,“我都听我妈念叨二十多年了,现在我马上要死了,你就大发慈悲,放过我吧。”
徐正业哑然。
他看着这个从小就让他与有荣焉的外甥,责怪的话终究还是咽了下去。
“我会给你请律师,也许不至于——”
“不用。”
吴天宇再次打断他,“我妈是我杀的,分尸的时候我也是清醒的,我有预谋的骗了你们的钱,连机票都是提前订好的,我还伪造了身份证件。这些我都认,但我不后悔。就算我妈现在活过来,站在我面前,我还是会趁她转身的时候——杀了她。”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就跟切菜一样简单。
“不用试图救我,我不需要。我早就失去了做一个正常人的资格,把一个心理不健全的人放出去,是会危害社会的。”
他还笑了笑,“抱歉,之前骗了你。我家那套房子还值点钱,你把它卖了吧,用来抵债应该还是够的。”
徐正业喉咙一堵,蠕动着唇。
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死亡,对于某些人来说,也是一种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