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杨尚书府邸的书房内却依旧亮着烛火。
王明远和陈香在门房的引领下,脚步匆匆地穿过寂静的庭院。虽是深夜贸然拜访,但门房显然得了吩咐,并未多做盘问,只是低声提醒了一句“大人在书房等候”。
踏入书房,一股淡淡的墨香和安神香的清冽气息扑面而来。杨廷敬杨尚书并未穿着官袍,只着一身深蓝色的家常直裰,正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就着一盏明亮的烛火,书写着几份公文。听到脚步声,他方才抬起头。
令王明远略感意外的是,杨尚书脸上并未如他预想的那般布满阴霾或怒容,甚至看不出多少焦灼之色。
他的面容依旧清癯,眼神平静深邃,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明显的疲惫,那是常年案牍劳形和身处高位者独有的重压留下的印记。
见到他们二人,杨尚书放下笔,脸上甚至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摆了摆手,示意正要躬身行礼的二人不必多礼。
“这么晚了,还劳动你们跑一趟。坐吧。”杨尚书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波澜,仿佛下午那封关于预算严重超支的急报并未给他带来多少困扰。
王明远和陈香依言在下首的梨花木椅子上坐了半个屁-股,腰杆挺得笔直。
“是为了滹沱河试点预算超支的事来的吧?”杨尚书直接点明了他们的来意,语气依旧平和,甚至还带着几分宽慰,“此事,老夫已知晓。你们不必过于挂怀,更无须自责。”
他目光扫过王明远和陈香年轻而紧绷的脸庞,缓缓道:“献策之初,尔等基于现有档案数据反复核算,模型演示亦直观有力,已尽到本分。如今实地勘估出现如此大额偏差,原因复杂,未必全在测算本身。或许是当地地质情状特殊,或许是历年档案记载与现状已有出入,皆有可能。”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沉稳,带着一种替晚辈遮风挡雨的长者气度:
“朝堂之事,本就错综复杂,一项新策推行,从无坦途,遇到波折,再正常不过。你们年轻,有锐气,有想法,这是好事,些许挫折,算不得什么。
此事,自有老夫一力承担,断不会让那些非议牵扯到你们身上。你们回去后,安心在翰林院当值即可,外面风雨,不必理会。”
这番话,说得诚恳坦然,没有半分推诿或试探,直接将所有责任揽到了自己肩上。
王明远心中顿时涌起热流,既是感动,更是愧疚。杨尚书这是要用他自己的官声和威望,为他们这两个初出茅庐的晚辈筑起一道屏障!
他甚至在想,杨大人越是如此轻描淡写,越是说明此事后续的狂风暴雨绝不会小。户部于侍郎那边,还有朝中诸多对新法本就持反对或观望态度的官员,绝不会放过这个攻讦的绝佳机会。
但王明远怎能心安理得地接受?让一位一心为公、且对他们有提携之恩的长者,独自去承受这一切?
更何况,这“束水攻沙”之法,凝聚了他前世所学与今生抱负,更是他与陈香、常善德心血所系,岂能因这不明不白的挫折就轻言放弃,甚至龟缩于人后?
一股热血直冲顶门,王明远猛地站起身,对着杨尚书深深一揖,声音因激动而带着一丝颤抖,但语气却异常坚定:
“部堂大人爱护之情,学生感激涕零!然则,学生虽年少识浅,亦知‘责任’二字!
此法由学生首倡,数据模型亦出自我等之手,如今初践实务便遇此困阻,我等若只知退缩避祸,龟缩于大人羽翼之下,岂是为臣、为人之道?我等……心中有愧,更是不甘!”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杨尚书,继续道:“大人,档案数据或可陈旧,模型推演或有不周,但水沙运行之理,亘古不变!
学生深信,‘束水攻沙’之策,其方向绝无谬误!如今预算陡增,必有深层次缘由未被察觉。学生恳请大人,允准学生与子先兄亲赴滹沱河襄城段现场,实地勘察!
唯有亲临其境,勘验地形水势,核对工料用工,方能查明症结所在!纵是最终证实我等确有疏漏,亦要输个明白,得个教训,而妄自揣度,或任由他人凭空诋毁!”
他没有提及任何关于物料质量可能存在问题的主观猜测。一来毫无证据,二来此事牵连太广,贸然说出,不仅显得推卸责任,更可能打草惊蛇,将事情引入更复杂的境地。
此刻,请求亲赴现场查明“技术原因”,是最稳妥、也最站得住脚的理由。
陈香也立刻站起,肃然躬身,言简意赅地表态:“数据核算是经我反复验证,理论应无大误。症结必在实地。我亦恳请赴现场查勘。”
杨尚书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两个年轻人,一个激昂陈词,目光坚定;一个虽寡言,却态度决然。
书房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良久,杨尚书轻轻吁出一口气,脸上看不出是欣慰还是无奈,他缓缓道:“不避艰险,不推责任,遇挫而愈坚,有此心志,殊为可贵。”
他话锋微转,带着一丝告诫,“然则,明远,子先,你们需知,这世间许多事,并非尽如算学题目,非黑即白。有时,即便查明缘由,亦未必能尽如人意。人力有穷时,天意……更难度测。你们,可要想清楚了?”
这话语重心长,隐隐透露出这位宦海浮沉数十年的老臣对现实复杂性的深刻认知,甚至有一丝无力感。
王明远与陈香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容动摇的决心。
“我等想清楚了!”两人异口同声。
杨尚书终于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好。既然你们执意如此,老夫便成全你们。明日一早,老夫会行文翰林院,以协助工部核查试点工程数据之名,派你二人前往滹沱河襄城段。工部那边,老夫也会安排一位得力干员与你们同行。”
“多谢大人!”王明远和陈香齐声道谢,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去吧,早些回去歇息,明日还要赶路。”杨尚书挥了挥手,重新拿起了笔,目光落回公文上,仿佛只是安排了一件寻常公务。
王明远和陈香再次行礼,退出了书房。
“明远兄,你觉得问题果真出在实地情况与档案不符?”陈香在一旁低声问道,他心思纯粹,仍主要在技术层面思考。
王明远沉吟片刻,谨慎答道:“眼下不好说。但唯有亲眼看过,亲手测过,方能知晓。子先兄,此行恐怕不会轻松,你我需有心理准备。”
陈香点了点头:“理当如此。”
两人在夜色中分别,各自归家准备。
次日清晨,王明远早早起身,让石柱简单收拾了一个行囊,主要是些随身衣物、笔墨纸砚以及紧要的文书抄本。他刚用罢早饭,工部调派他二人出京公干的文书便已送到了翰林院。
王明远直接去了澄心斋。常善德来得比平日更早,显然已听闻了风声,正坐立不安地在斋内踱步,见到王明远进来,立刻迎上前,脸上写满了担忧和急切:“明远兄!我今日一早便听说……听说滹沱河那边预算出了大问题?这可如何是好?”
王明远心中暗叹,但他稳住心神,将昨晚与杨尚书的对话简要说了,最后道:“……故此,我与子先兄决定,即刻动身,亲赴襄城段查看究竟。澄心斋这边,以及京中一应文书查阅、信息传递之事,就要劳烦善德兄多多费心了。”
他原本还担心常善德听闻此等变故会更加惊慌失措,甚至埋怨他们惹来麻烦。毕竟此事若处理不好,常善德作为联名献策者,亦会受到牵连。
然而,常善德的反应却出乎王明远的意料。
只见他初时听闻预算超支五成时,脸色确实白了白,手指也无意识地绞紧了官袍下摆。
但当他听到王明远和陈香决定亲赴现场查勘,并将翰林院这边的后方事务托付给他时,他眼中的慌乱竟渐渐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所取代。
常善德深吸一口气,用力点了点头,声音虽然还有些发紧,却异常清晰:“明远兄放心!既然你们已经安排好了,那便尽管去!京城这边,有我常善德在!需要什么档案资料,我立刻去查!工部、翰林院有何消息,我必第一时间设法递送给你们!定不让你们有后顾之忧!”
他顿了顿,看着王明远,语气带着几分恳切与决绝:“明远兄,子先兄,你们……一切小心!查明原因要紧,但更需保全自身!这边,天塌下来,我先扛着!”
王明远看着常善德那因紧张而微微发红,却努力挺直的腰板,心中涌起一阵暖流和感动。
这位一度被生活和工作压弯了腰的同僚,在此关键时刻,竟展现出了如此可靠的担当。这不仅仅是同僚之谊,更有一份共历风雨后产生的信任与托付。
“好!有善德兄此言,我与子先便再无后顾之忧了!”王明远重重拍了拍常善德的肩膀。
这时,陈香也背着一个小包裹来到了澄心斋,他已去翰林院掌院那里报备过了。
与他同来的,还有一位身着青色工部官袍、年约三旬、面容精干、眼神沉稳的官员。
“王修撰,”那官员拱手一礼,语气干练,“本官罗乾,奉部堂大人之命,陪同你与陈编修前往襄城段公干,一应勘验事宜,由本官协调地方配合。”
王明远与陈香连忙还礼。看来杨尚书确实安排周到,派来的是一位实务官员。
事不宜迟,三人略作商议,便决定即刻出发。
“善德兄,保重!”王明远在马上对着来送行的常善德拱手。
“一路顺风!万事小心!”常善德用力挥手。
蹄声得得,很快便汇入了清晨京城熙攘的人流车马之中,向着城门方向疾行而去。
王明远回头望了一眼那在晨曦中显得无比巍峨的京城轮廓,然后毅然转过头,目光投向远方。
前路未知,困难重重,但他心中却并无多少畏惧,反而充满了一探究竟的决然。
真相,必然隐藏在那百里之外的滹沱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