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毅飞很快感觉到了不对劲。
他让手下的人去联系当年批那笔补贴的市财政局副局长,想以调研政策的名义聊聊。
电话打到局里,对方秘书接的,语气很客气:“真不巧,我们副局长心脏老毛病犯了,前天晚上送医院了,医生说要静养,这段时间都不方便见客。”
“那具体经办这笔补贴的科长呢?”
“科长?哦,您说王科啊。他上个月就被选派去参加部里的一个业务培训了,封闭式的,在西南那边,得三个月呢。”
李毅飞听完汇报,没说话。
病得真是时候,培训也安排得恰到好处。
接着,调研组想调阅当年财政局内部关于这笔钱的签批单和过程记录。
档案室的人找了一下午,满头大汗地回话:“领导,实在对不住。
早几年局里搬过家,后来搞电子化,有些过程性材料……可能当时就没录入全,现在一时半会儿真找不着了。
正式的拨款文件都在,那个没问题。”
材料“找不着”了。
另一边,北方工业那边反应倒是快。
调研组这边刚觉得那笔补贴拨付时间有点怪,人家反手就送来一大摞补充材料。
有更详细的技术改造方案,有事后补的第三方评估报告,甚至还有几份当年市政府开会,催促“加快重点企业资金拨付进度”的会议纪要复印件。
白纸黑字,看起来像是地方上急着要钱,企业跟着流程走,财政局特事特办,三方都没毛病,效率还挺高。
负责查土地审批的小组也差不多。
当年拍板那块地怎么招拍挂的老局长,退休后就去国外女儿家常住了。
现在管这事的人,一问三不知,翻来覆去就是那句:“都是按程序走的,集体决策,档案都齐全。”一看档案,规划变更、专家论证、社会公示,该有的章一个不少,该走的流程一步不落,厚厚一摞,挑不出什么问题。
几天后的下午,省审计厅一位和李毅飞私交还不错的副厅长,打了个电话过来,语气有点含糊:“李书记,忙着呢?有个情况,想着还是跟你通个气。
我们最近例行审计,顺便也看了下北方工业在咱们省那几家公司的账。
大面上看,还算规范,纳税啊、享受优惠啊,都挺清楚。
就是……有几个早年的账目,会计处理上跟咱们地方当时的一些执行口径,理解不太一样,有点细微出入。
我们已经建议他们自己调整了。
怎么说呢,这种大央企,内部审计也严,很多陈年老账,经过好几轮核查了,想找出什么硬伤……难。
有些账务上的事,当年政策本来就有模糊地带,现在较真,扯不清。”
挂了电话,李毅飞琢磨着对方的话。
这是在提醒他,查账这条路,可能早被专业的会计手段和“历史政策模糊”给堵死了。
没过两天,省委办公厅又转来一份某个国家级智库刚出的内参,题目是《新时期央地合作与产业政策协同优化》。
文章写得四平八稳,但里面有一段话,读着有点意思:“……部分地区在前期招商引进央企重大项目时,存在承诺超前、后续政策衔接出现理解偏差的现象,甚至引发对历史合作项目合规性的不必要的质疑,影响了合作互信与项目可持续性。
建议进一步理清央地权责,稳定政策预期,避免因人事更迭或政策微调导致历史遗留问题复杂化。”
这份内参在机关里传阅,看到的人,心里自然各有解读。
李毅飞坐在办公室里,看着手下报上来的简报,里面写满了“对方配合积极”、“材料补充完善”、“关键人员暂时无法接触”、“程序文件齐全但缺少旁证”这些词。
旁边就放着审计厅的电话记录和那份智库内参。
李毅飞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不是来自拍桌子瞪眼,而是来自四面八方软绵绵的、让你使不上劲的阻力。
你想查,人家不拦着,还特别“配合”,但你想找的人总能“恰好”不在,你想看的原始记录总能“意外”丢失,你想质疑的问题,人家能用一堆后来补充的材料和“历史特殊原因”给圆上。
专业机构出来说,政策有模糊地带;
智库文章暗示,揪着历史问题不放会影响合作。
这感觉,像是一拳打进了棉花里。
直接来硬的,去医院把那个“生病”的副局长拉起来问话?
或者强行要求调阅可能“丢失”的材料?
没凭没据,只会落个作风粗暴的名声,正好给对方递刀子。
继续在补贴时间、审批程序这些已经被对方用文件垒起高墙的点上死磕,恐怕耗时耗力,最后还是一笔糊涂账。
难道真像某些“风声”说的,见好就收,大致“摸个底”,然后出个“规范未来”的报告了事?
李毅飞很快否定了这个念头。
如果就这么算了,那之前的功夫都白费了,上面交代的任务也算砸了。
更重要的是,对方越是这么处心积虑地“化解”,越说明心里有鬼,怕被挖出真东西。
得换个法子。
对手在“政府审批流程”这条线上防守严密,补丁打得勤,那能不能从别的地方绕过去?
找那些就算有“历史原因”也不好解释,或者涉及规矩的问题?
李毅飞把简报又翻了一遍,目光停在了几个之前觉得有点意思,但因为线索比较散、没当主攻方向的地方:一家和北方工业合作紧密的本地工程公司,在好几个项目上中标价都贴着最高限价,而且这家公司当初的施工资质好像有点疑问,但最后还是过关了;
还有一家给北方工业供关键材料的供应商,背后的股东绕来绕去看不清楚,好像跟北方工业一个已经调走的前高管是校友;
另外,早年有个项目挨着一片生态敏感区,辅助工程的环评手续和后来的监管记录,细看有点对不上茬……
这些事,单个拎出来,可能都能推到“市场竞争”、“商业机密”或者“年代久远记录不全”上去。
但它们指向的问题不太一样——可能涉及串通投标、利益输送,还有环境风险。
这些事,比“补贴发早了几个月”性质更严重,法规红线也更清楚,不是一句“当时政策没细说”就能糊弄过去的。
查这些,也许能避开对方重兵布防的“审批”主阵地,从相对边缘的“市场行为”和“具体操作”侧面摸进去。
当然,这更难。
需要懂市场操作的人去分析投标数据,需要能追踪复杂资金流水,还得有环保方面的专业眼光。
而且,一旦往这个方向动,就等于捅了马蜂窝,对方反应可能更激烈。
李毅飞想了很久,拿起笔,又放下,最后还是下了决心。
他给调研组的核心人员发去新的指示:
“主攻方向调整。原来盯着审批程序的那组人,先缓一缓,继续维持一般性调研接触,别往前硬顶。
新成立一个小组,要懂经侦、会看账、了解环保的,悄悄去做几件事:一是把跟北方工业合作的那家本地工程公司,它中标的几个项目,投标过程、报价细节、还有它资质怎么拿到手的,好好捋一捋,看有没有猫腻;
二是摸一摸那家材料供应商的底,股东都是谁,钱从哪里来,跟北方工业的人有没有不明不白的往来;
三是请环保上的专家,找个由头,去看看早年那个靠近敏感区的项目,环评到底怎么做的,后续监管是不是到位。
所有动作,必须隐蔽,有什么发现,直接报给我。
记住,对方已经警觉了,手脚干净点,别留下把柄。”
碰了软钉子,李毅飞没往回缩,反倒更冷静地换了条路。
对方摆开阵势等着他在正面耗,他偏偏绕到侧面去看看。
真正的较量,从来都不是明刀明枪的对砍,而是看谁先找到对方防线的破绽,在僵持中挪动那枚关键的棋子。
这场棋,下到中盘了,比的是耐心,更是谁算得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