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雷怔怔地抬头望着天空。
那里,翠金色的轨迹正缓缓消散,巡猎的湛蓝也已远去。
云海重新弥合,好似刚才短暂而荒谬的神明交汇只是一场幻梦。
丰饶星神回应了他们的呼唤,降下了甘露——却被半路截胡。
狼生的大起大落来得太快,实在令人……
呼雷缓缓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身躯。因为药师降临时那磅礴的生命力灌注,这具千疮百孔的躯体曾短暂地恢复了些许活力,伤口愈合,力量回升。
可此刻,这份完好正在迅速褪去。
皮肤下的血肉开始不受控制地蠕动、崩解,暗红色的血液从新旧伤口中汩汩涌出,其中掺杂的融金色丝线比之前更加醒目,几乎要将血液染成一种诡异的暗金。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毒”正在血管深处蔓延、崩解着他最后的生命力。
躯体崩溃在即。
呼雷深吸一口气,那吸气的动作扯动了胸腔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但他只是微微皱了皱眉,缓缓从半跪的姿态站起身。
每次动作都伴随着骨骼摩擦的细微声响和血肉剥离的粘腻感,但他站得笔直,如同他曾在部族祭坛前剖开前任战首胸膛后接任战首之位的那个夜晚。
动作很慢,他看向持剑而来的彦卿。
少年骁卫周身仍有冰晶飘落,眸子紧紧盯着他,手中的长剑寒光凛冽。
“孽物,”彦卿开口,声音清朗中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锐气,“你还有何话说?”
呼雷沉默了片刻。低声笑了起来。
笑声起初很轻,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的闷响,随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最后竟化为一阵沙哑而癫狂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在山坳间回荡,带着七百年的积怨、一路逃亡的憋屈、以及此刻油尽灯枯的苍凉。
笑了好一阵,他才缓缓止住。
呼雷抬起头,猩红的狼眼扫过周围——那些残存的、正茫然无措的步离人狼卒,他们眼中仍残留着对长生天的狂热,以及甘露被夺后的呆滞与绝望。
最后,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彦卿身上。
“天命不佑,”呼雷的声音嘶哑,却异常平静,“无话可说。”
从幽囚狱被救出的那一刻,他就隐隐察觉到了。
步离人……已经完了。
这些狼崽子……有勇,但无谋。
呼雷在心中无声地叹息。
七百年的时间,曾经猎尽寰宇、令仙舟联盟都忌惮三分的步离人,竟然没有决出一名新的战首。
没有新的领袖带领族群在星海中厮杀、狩猎、壮大。
反而分崩离析,各部互相攻伐,在无止境的内耗中消耗着往日的荣光与力量。
曾经的仙舟大敌,变成了宇宙中不入流、只能在夹缝中求生的可悲势力。
然后呢?
然后就被所谓的“天使”哄骗。
用虚无缥缈的承诺与神谕,将这群仅存的、尚有血性的狼崽子们聚集起来,策划了一场看似周密、实则漏洞百出的“救援”。
呼雷朝着身后看了看。
末度挣扎着从地上爬起,额头的伤口还在流血,却仍用那双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眼中写满了不甘与……某种近乎愚忠的狂热。
其余还能站立的狼卒,也不过五六人,个个带伤,眼神中既有对长生天的虔诚,也有对眼前绝境的恐惧。
新生的狼崽子们啊……
他们很勇,敢深入幽囚狱,敢与仙舟精锐正面搏杀。
但也仅此而已了。
呼雷此前甚至能听到他们私下里的低语——“战首出来了,神使的计划就成功了”、“我们听神使的,神使会带我们复兴”……
多可笑。
他,呼雷,曾经的步离战首,曾驰骋星海、狩尽众生的猎者,如今在族人眼中,竟已沦为一个象征符号,一个需要被“救出”以完成他人计划的工具。
七百年的时间,步离人竟然没有决出一名新的战首,反而在无穷的内耗与外部围剿中分崩离析,
从昔日令仙舟联盟都忌惮三分的猎者,沦落为只能在宇宙夹缝中苟延残喘、甚至被所谓“天使”轻易蛊惑、当作棋子利用的可悲势力。
这些新生的狼崽子们,口口声声是为救他而来,但话语间对“天使”和“神谕”的敬畏,早已失去了所有的血性。
即便回去,又能如何?
昔日狩猎众生的猎者,也不过是沦为他人手中一把钝了刃、锈了骨的旧刀罢了。
何其可悲。
与其如此……
呼雷缓缓吐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
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那双正在微微颤抖的狼爪——指尖的利爪依旧锋利,却已经染上了属于自己的、掺杂金丝的血液。
然后,他重新抬起头,看向彦卿。
“小子。”呼雷开口,声音低沉,“你剑法不错。”
彦卿眉头微蹙,手中长剑握得更紧:“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呼雷咧开嘴,露出一个狰狞却坦然的笑容,“只是突然觉得……死前能有此一战,倒也不算辱没。”
他顿了顿,猩红的狼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总比……死在那群躲在阴影里的老鼠手里强。”
“那就束手就擒吧。”彦卿向前踏出一步,周围的温度再次下降,细小的冰晶开始在空中凝结。
“小娃娃。”呼雷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你师父……或者教你剑的那位,可曾告诉过你,何为‘猎者’的尊严?”
彦卿眉头微蹙,握剑的手紧了紧,没有回答。
呼雷也不需要他回答。
“猎者,可死于更强猎手的爪牙之下,可死于狩猎途中的艰险困厄,可死于族群的存续之争……”
他缓缓说道,每说一句,身上的金色裂纹便蔓延一分,气息也衰弱一分,但那挺直的脊梁,却未曾弯曲半分,“唯独,不可沦为他人傀儡,不可……跪着死。”
话音落下的瞬间——
呼雷周身残存的暗红色血气猛然爆发。
血气如同回光返照般疯狂燃烧、升腾,在他身后凝聚成一尊高达十余米、模糊而狰狞的巨狼虚影。
呼雷庞大的身躯微微前倾,狼爪虚握,那柄之前脱手插在地上的狰狞弯刀受到召唤,嗡鸣着飞回他手中。
刀刃上,暗红色的血气与丝丝缕缕的金色光芒交织缠绕,呈现出一种诡异而凄艳的色泽。
“来吧,小子。”
呼雷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让我看看……镜流的传人,究竟有几分斤两。”
彦卿瞳孔微缩。
他能感觉到——此刻的呼雷,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危险。
不是力量更强,而是那股决绝的、毫无保留的、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战意。
彦卿眼神一凛,不退反进,迎了上去。
剑光起。
不再是先前那铺天盖地的月华剑气,也不再是灵动刁钻的飞剑骚扰。
只有最基础、最凝练的剑招。
刺、挑、抹、削。
剑随身走,人随剑动。
青灰色的身影与庞大的狼躯撞在一起,金铁交鸣声与血肉撕裂声瞬间炸响。
呼雷的攻击依旧凌厉,每一击都带着撕裂山石的力道,但速度明显慢了,轨迹也变得直白。
彦卿的剑则快如疾风,迅捷的避开锋芒,剑尖每每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刺入,在呼雷身上留下一个个新的血洞。
“铛!”
彦卿格开一记横扫,手腕翻转,长剑顺势上撩,在呼雷胸前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呼雷闷哼一声,踉跄后退半步,却借势扭腰,另一只狼爪以更刁钻的角度掏向彦卿肋下。
彦卿脚下步伐变幻,如同风中柳絮,险险擦着爪尖掠过,同时长剑回旋,剑柄重重磕在呼雷的手腕关节处。
“咔嚓!”
骨骼错位的脆响。
呼雷的动作又是一滞。
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猩红的狼眼中只剩下眼前这个持剑的少年,以及少年剑招中那挥之不去的、属于另一个人的影子。
七百年前,也是这样一人一剑。
寒光乍现,冰封天地。
他被钉穿胸膛,钉在耻辱的囚笼里,一钉就是七百年。
而今,又是一个持剑之人。
剑光不同,寒意稍逊。
但那份决绝,那份一往无前,何其相似。
“嗬……嗬……”
呼雷的喘息越来越粗重,动作也越来越慢。鲜血混杂着金色,从他身上各处伤口汩汩涌出,在他脚下汇聚成一小滩触目惊心的水洼。
他的视野开始模糊,耳边的声音渐渐远去。
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的声音,以及血液流动时,两股力量厮杀、湮灭带来的灼痛。
最后一次交错。
彦卿旋身,长剑化作一道流光,自下而上,斜斜刺出。
这一剑,凝聚了他此刻全部的心神与剑意。
只是最简单的一记直刺。
却快得超越了声音,准得锁定了呼雷心口那处旧伤——七百年前被镜流一剑钉穿的地方。
呼雷看到了这一剑。
他想躲,但身体已不听使唤。
他想挡,但手臂沉重得抬不起来。
他只是站在原地,看着那点寒星在视野中急速放大。
“噗嗤。”
利刃入肉的轻响。
长剑贯穿了那处旧伤,透背而出。
呼雷庞大的身躯僵在原地。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没入自己胸膛的剑刃,又转而看向近在咫尺的彦卿。
少年持剑的手很稳,眼神清澈而坚定,额角有一层细密的汗珠,呼吸也微微急促。
但剑,没有抖。
呼雷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咳出一大口混杂着内脏碎片和金色丝线的鲜血。
他眼中的猩红,如同风中残烛,剧烈地闪烁了几下,然后,一点点黯淡下去。
最终,彻底熄灭。
没有怨恨,没有不甘,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的漆黑。
他站着。
以步离战首的姿态,挺直脊梁,站着。
山风吹过,卷起他染血的毛发,也吹动了彦卿额前的碎发。
良久。
彦卿缓缓松开了握剑的手,向后退了一步。
“铮——”
长剑依旧插在呼雷胸膛,随着他的动作微微颤动,发出细微的嗡鸣。
呼雷的尸体,依旧站立着。
像是一座伤痕累累、却依旧顽强着不肯倒下的石碑。
彦卿缓缓抽回长剑。
剑身脱离躯体的刹那,呼雷的尸身终于开始发生剧烈的变化。
伤口处,融金色的丝线如同失去了束缚般疯狂涌动、扩散,瞬间蔓延至全身。
紧接着,他庞大的狼躯如同风化的沙雕,从皮肤开始,寸寸崩解、湮灭,化作无数暗红色夹杂着璀璨金光的尘粉,随风飘散。
不过几个呼吸间,原地便只剩下一套破碎的、沾染着金色血污的残破盔甲,以及那柄插入地面的狰狞弯刀。
而在盔甲心脏位置的上方,半空中,悬浮着一颗如同心脏般缓缓搏动着的红色圆球。
圆球表面布满了金色的纹路,如同活物般流淌、闪烁,时而崩裂出细密的裂纹,时而又迅速弥合,周而复始。
残余的步离人们,呆呆地看着这一幕。
末度瘫坐在地,嘴唇哆嗦着,眼中最后的光芒也熄灭了。
其余狼卒,有的茫然,有的恐惧,有的依旧沉浸在信仰崩塌的冲击中,动弹不得。
彦卿看着那颗悬浮的红色圆球,眉头微蹙,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要仔细查看。
就在这时——
“嗡——!!!”
远方的天穹,罗浮仙舟外围的玉界门,毫无征兆地疯狂闪烁起来。
紧接着,一道纯粹到极致的湛蓝色流光自玉界门外的深空一闪而过。
巡猎的箭矢!
此前追击药师而去的岚对着丰饶星神,射出了那惊天动地的一箭。
即便隔着遥远的距离,隔着仙舟的屏障,那一箭划过时带来的、能贯穿星辰的恐怖威压与凛冽杀意,依旧让地面上所有人汗毛倒竖,心神剧震。
玉界门的闪烁持续了数息,才缓缓平复。
天地间,重归寂静。
就在众人还沉浸在那惊世一箭的余韵中时——
“彦卿发什么呆呢?”
贾昇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愣着干嘛?神矢余烬,货真价实、刚出炉、你之前不是眼馋公输师傅给我家三月七打的伞吗?现在机会来了,赶紧的,开船,去捡啊!”
彦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