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凡听了那少女的话,沉默了许久。
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那双满是冻疮的手,又看了看那少女手中翠绿欲滴的柳枝。
那柳枝在风中轻轻摇曳,看着柔弱,却韧性十足,任凭风雪如何欺凌,也不见折损分毫。
“救。”
陆凡抬起头,那双被风吹得通红的眼睛里,透着股子如磐石般的死理。
“为何?”少女挑了挑眉,“那人都要杀你了,你还要救?你这是做善事,还是犯贱?”
“姑娘,我是个郎中。”
陆凡吸了吸鼻子,把手揣在袖筒里暖着。
“郎中治病,看的是伤,不是心。”
“他若是要杀我,那是他心坏了,或是这世道把他逼疯了。”
“可若他断了腿,流了血,那便是命要没了。”
“我救他的命,那是我的本分。”
“至于他救活了之后要杀我,那是我自个儿倒霉,或是这官府律法的去处,与我救不救他,是两码事。”
少女闻言,那捏着柳枝的手微微一顿。
她从青石上跳下来,绕着陆凡走了两圈,那一袭单薄的白袍在雪地上拖曳,竟是不染纤尘。
“你这人,倒是有点意思。”
少女嘴角噙着笑。
“那你且说说,若是有两人同时落水,一个是积善的大贤,一个是杀人的恶徒,你只有力气救一个,你救谁?”
陆凡皱了皱眉,却没怎么犹豫。
“谁离我近,我救谁。”
少女一愣,没料到这般答案:“为何?难道那大贤的命,不比恶徒金贵?”
“命就是命,哪有什么贵贱?”
陆凡叹了口气,寻了块稍微干净点的石头坐下,也顾不得凉。
“姑娘,那大贤也好,恶徒也罢,在那水里扑腾的时候,都只是个想活命的人。”
“我若是在那儿还要称一称斤两,算一算功德,怕是还没等我想明白,两个都沉底了。”
“再说了......”
陆凡抬起头,看着远处那灰蒙蒙的天。
“这世上所谓的善恶,哪有那么分明?那朝歌城里,为了抢个馊馒头打得头破血流的乞丐,算是恶徒吗?那高居庙堂,一句话就要坑杀万人的王侯,算是大贤吗?”
“我眼拙,看不透那些大道理。”
“我只知道,见死不救,我心里头过不去。”
少女听了这话,脸上的笑意淡了些。
她不再转那柳枝,而是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衣衫褴褛,狼狈不堪的少年。
风雪更大了些,落在两人的肩头。
“你这般心性,说是慈悲,其实是痴。”
少女轻叹了一声,听不出是褒是贬。
“你可知,这般救法,你是救不过来的。”
“这红尘就是个大染缸,也是个大苦海。”
“今日你救起一个,明日便有一百个跳下去。你这肉体凡胎,能撑到几时?”
“撑到死呗。”
陆凡咧嘴笑了笑。
“能救一个是一个。我虽然没那天大的本事,把这苦海给填了。”
“但我能做根稻草,能做块木板。哪怕只能让人多喘一口气,那也不算白活。”
少女看着他,眼中闪过几分异样的光彩。
“呆子。”
她轻轻骂了一句。
“你这般想,注定成不了仙。”
“仙人讲究的是清静无为,是超脱物外。”
“你这般把自己搅进泥潭里,沾了一身的因果,哪怕你有天大的福源,最后也只能是个劳碌命,在这红尘里打滚,不得解脱。”
“成仙?”
陆凡摇了摇头,伸手拍了拍身上的雪。
“刚才在那山上,我也想过成仙。”
“我想着,若是成了仙,有了法力,兴许就能一挥手,让那些没饭吃的人吃饱,让那些生病的人痊愈。”
“可后来我想明白了。”
“若是成仙就要高高在上,就要断绝七情六欲,就要看着底下的人受苦而无动于衷......”
“那这仙,不成也罢。”
“我还是当个凡人吧。”
这话一出,那少女的身子微微一震。
乱石滩上,一时无言。
过了许久,少女才重新开口。
“你这呆子,话说得倒是漂亮。”
“可你要知道,这世间的事,不是光凭一张嘴和一副热心肠就能办成的。”
“你不想成仙,可你想救世。这本身就是个悖论。”
“没有雷霆手段,哪来的菩萨心肠?你手里若是没刀,你的善心就是软弱,就是别人案板上的肉。”
陆凡沉默了。
他想起了朝歌城里的那些死尸,想起了孟津渡口的那些难民,想起了自己在那山崩地裂时的无力。
是啊。
他太弱了。
弱到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还谈什么救人?
“姑娘说得对。”
陆凡低下头。
“我是个呆子,也是个废人。我有心无力,我也想不通这其中的关窍。”
“我想找个明白人问问,想学点真本事。”
“可那昆仑山的大门关了,人家不收我。”
说到这儿,他自嘲地苦笑了一声。
“我也没别的法子,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少女看着他那副颓丧却又不甘的模样,手中的柳枝轻轻一点,那枝头的一滴露水倏然飞出,正落在陆凡的眉心。
冰凉,清冽。
陆凡只觉得脑中一清,那股子浑浑噩噩的疲惫感竟消散了不少。
他惊愕地抬起头:“姑娘,你......”
少女没理会他的惊讶,只是转过身,望着那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淡淡地说道:
“你若真想不通,我可以帮你。”
“只不过,这路不好走。”
“或许要花上十年,百年,甚至千年的光阴。”
“你要在红尘里受尽磨难,要在人心鬼蜮里摸爬滚打。”
“你会流血,会流泪,甚至会死得不明不白。”
“而且......”
“即便你走到了尽头,你也未必能得到你想要的答案。”
“甚至,你会发现,你所做的一切,在天数面前,不过是一场徒劳。”
“你还要走吗?”
陆凡站起身来。
他看着少女,又看了看这漫天的风雪。
他的身子在发抖,那是冷的,也是怕的。
但他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
“走。”
只有一个字。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指天发誓。
就是一个字,走。
因为没别的路可走了。
退回去,是死路,是良心不安的煎熬;往前走,哪怕是刀山火海,好歹有个盼头。
少女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笑了。
这一笑,犹如春风化雨,瞬间融化了这乱石滩上的寒意。
“好。”
“既是个痴儿,那便随你。”
她将手中的柳枝随手一抛。
那柳枝落地,竟未沾泥土,而是化作了一道流光,没入她那宽大的袖袍之中。
“昆仑山你是不用再上了。”
“你去西岐吧。”
“西岐?”陆凡一愣,“我刚从那儿来。”
“那就再回去。”
少女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
“那地方,如今是风云汇聚之所。”
“你要的答案,你要的手段,都在那儿。”
“而且......”
少女的目光有些玩味。
“那里,很快就要热闹起来了。”
陆凡虽然满心疑惑,但他那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位姑娘,绝非常人。
这是一位真正的高人。
“多谢姑娘指点。”
陆凡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
“还未请教姑娘芳名?日后若是有缘,陆凡定当......”
“报答就免了。”
少女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
“你这命格,若是真想报答,怕是我要折寿。”
她转过身,朝着那下山的路走去。
看似走得极慢,可几步之间,身形便已在那风雪中变得有些模糊。
“记住了。”
风中传来她那清清淡淡的声音。
“我名慈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