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载光阴。
在帝国平稳运行与太子日渐成熟的监国理政中,悄然流逝。
当又一个深秋来临,咸阳城外的驰道上,风尘再起。
始皇帝陛下结束漫长巡游,即将返回咸阳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迅速在帝都荡开涟漪。
这消息,比三年前他离开时更加难以遏制。
那位消失了整整三年,足迹踏遍帝国东南西北的始皇帝,要回来了!
归来的那一天,天空高远湛蓝。
咸阳城内外,从清晨起便自发聚集起越来越多的百姓。
他们扶老携幼,翘首以盼,挤满了通往皇宫的主要街道两侧。
没有官员组织,没有兵卒驱赶,只有一种发自内心,混杂着好奇、崇敬与期盼的情绪在空气中流淌。
人们低声议论着这三年来监国太子的种种仁政与铁腕,也想象着那位久违的帝王如今是何等模样。
午时刚过,远方的官道上出现了影影绰绰的车马轮廓。
队伍不大,依旧是几辆不起眼的玄色马车,护卫的骑士人数似乎比离开时更少,但个个风尘仆仆,却挺直如松。
车驾缓缓而行,并不因前方的喧嚣而加速。
当那辆窗帘低垂的马车渐渐清晰时,道旁的人群骤然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压抑却如潮水般的欢呼与跪拜!
“陛下万岁!”
呼声此起彼伏,许多人激动得热泪盈眶。
对于普通百姓而言,始皇帝陛下,是神话,是律法的化身,也是带来统一与太平的至高存在。
车队并未停留,只是速度更缓。
而在最前方迎接的,是以太子赢子夜为首,包括长公子扶苏,丞相李斯,右丞相萧何等所有在朝文武百官。
他们身着最庄重的朝服,按品级肃立于迎宾驿前宽阔的广场上,礼数周全,无可挑剔。
赢子夜站在队列最前端。
三年监国生涯,让他本就沉稳的气质,更添了几分不动如山的厚重,与久居上位的威仪。
他目光平静地注视着越来越近的车驾,心中并无太多近乡情怯的激动,反而是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与更深的责任感。
父皇的归来,并非简单的交接,而是对他这三年“大考”的最终验收。
车驾在迎接队伍前停下。
车帘掀开,嬴政的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并未着帝王朝服,仍是一身便于行路的深色常服,比三年前离开时确实清瘦了些许,两鬓似乎也多了几缕难以察觉的霜色。
长途跋涉的疲惫刻在眉宇间,但那双眼睛,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深邃、锐利,仿佛洗尽了所有的铅华与表象的威严,沉淀下最本质的洞察与沧桑。
他站在那里,目光缓缓扫过跪拜的百官与远处欢呼的民众,脸上没有太多表情。
只有一种历经千山万水,看遍世间百态后的淡然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满足。
“儿臣赢子夜,率文武百官,恭迎父皇巡游归京!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赢子夜率先躬身行礼,声音清晰沉稳。
“臣等恭迎陛下归京!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身后百官齐声山呼,声震云霄。
嬴政微微颔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众卿平身,回宫。”
赢子夜亲自上前,虚扶父皇登上早已准备好的御辇,自己则率百官紧随其后。
浩大的队伍在百姓持续不断的欢呼声中,缓缓驶入咸阳城门,直抵宫城。
百官于麒麟殿外再次行礼后散去,只留下几位核心重臣,跟到了章台宫。
嬴政并未立刻升殿议事,只是对赢子夜及李斯、萧何等人淡淡道:“一路劳顿,朕需稍事歇息,监国期间诸事,朕已知之,详细政务,容后再议。”
说罢,便在近侍簇拥下,径直返回了兰池宫。
朕已知之。
短短四个字,却重若千钧!
它意味着这三年来,帝国发生的每一件大事,朝堂上的每一次重要决策,乃至地方上的诸多细微变化,都未曾逃过这位远行帝王的耳目。
黑冰台,地方奏报,甚至可能还有其他不为人知的渠道,早已将一切汇总到他面前。
他虽不在朝,却洞若观火。
赢子夜与几位重臣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敬畏。
……
翌日傍晚,赢子夜被单独召至兰池宫。
这一次,宫内的气氛比三年前那夜更加平和,甚至带着一种家常式的松弛。
嬴政已换上了舒适的居常服饰,正凭窗而立,望着窗外庭院中一株叶子已落尽,枝干却遒劲如铁的古老梅树。
夕阳的余晖为他清瘦的身影镀上一层暖金色的轮廓。
“坐。”
嬴政没有回头,声音平静。
赢子夜依言在父皇下首的席位上坐下。
内侍奉上热酒后悄然退下。
“这三年,”嬴政缓缓开口,依旧望着窗外,仿佛在对着那株老梅诉说,“朕走过很多地方。”
“从关东的阡陌,到南楚的烟雨,从巴蜀的栈道,到北疆的风雪。”
“看到了很多,也听到了很多。”
“朕看到了,朕的法令,在大多数地方,确实如同刻在石头上的字迹,官吏奉行,百姓遵循。”
“邯郸街头的稚子诵律,不是虚言。”
“这秩序,是帝国的根基。”
“但朕也看到了,在那些偏远郡县,法令的执行会变形,会因官吏的惰怠或私心而打折扣。”
“看到了黔首在缴纳赋税,服徭役时的艰辛,看到了新开垦的荒地需要更多的水渠与耕牛,看到了边陲戍卒在苦寒中对家乡的思念。”
“朕听到了市集上商贾对简化税目的称颂,也听到了里巷间老吏对某些过于细碎律令的抱怨。”
“听到了百姓感念统一带来的太平,不再受战乱流离之苦,也听到了他们对地方上某些酷吏的恐惧与无奈。”
嬴政走到赢子夜面前,坐下,端起酒盏,声音变得低沉而郑重。
“子夜,朕这一生,以法为骨,以术为用,以势为凭,兼并八荒,缔造了这前所未有的帝国!”
“此法、术、势,乃开国之利器,定鼎之基石,不可轻废。”
“然,打天下与治天下,终究不同。”
“守成不易,开拓更难。”
“这其中的平衡,便是为君者最难,也最需掌握的术。”
“你监国三载,所为之事,朕皆看在眼里,北疆水患,你处置果断,税制争议,你调和有方,用韩信等新将于要害,而不忘荣养王贲等老臣于北地。”
“纳百家之言以实政,而不使朝纲纷乱……”
“你既有朕之决断魄力,亦有扶苏之仁怀胸襟,更难得有包容并蓄,择善而从之智慧。”
“此非人力所能强求,实乃天赐大秦之福!”
赢子夜心中激荡,离席跪倒:“父皇谬赞,儿臣愧不敢当!”
“儿臣所为,不过谨遵父皇教诲,恪守本分,倚仗群贤,战战兢兢,唯恐有负父皇所托!”
“起来。”
嬴政伸手将他扶起,从怀中取出一物。
那是一枚通体墨黑,却隐隐有血色纹路流动,造型古朴奇特的龙形玉佩,以一根磨损明显的玄色丝绦系着。
“此佩名为玄龙玦,乃朕弱冠之年,于蓝田大营初掌兵权时所佩。”
“随朕四十余载,见证过擒嫪毐,逐吕不韦,灭六国,定百越…无数风浪。”
他将玉佩放入赢子夜手中,触手温润却又带着一丝沁凉,仿佛承载了无数岁月的重量。
“今日,朕将它交给你。”
“见此玦,如见朕,望你谨记今日之言,未来执掌这万里江山时,法度与仁恕并重,开拓与守成兼得。”
“未来之道,已在你的心中,也将由你的手,去书写。”
赢子夜双手紧紧握住那枚尚带着父皇体温的玄龙玦,感受着其中沉甸甸的传承之意,郑重叩首!
“儿臣…定当铭记父皇教诲!”
“必以此玦为鉴,励精图治,不负父皇,不负大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