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未褪。
晓雾如纱。
长安东北郊的官道上。
马蹄踏碎晨寂,六辆乌木马车裹着寒气疾驰,车轮碾过青石板路,溅起细碎的泥星,融入弥漫的薄雾里。
最前一辆马车的车厢内,铺着厚重的狐裘软垫,却压不住周遭的清冷。
徐有闻端坐其间,身形微挺,近四十的年纪,鬓角已染了些霜白,眉宇间积着挥之不去的沉郁,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袖角。
身侧的池遗兰披着素色锦袍,眼底满是血丝,一夜未眠的疲惫爬满脸庞,眉头拧成一个川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襟上的暗纹,心神不宁。
她望着自家夫君紧绷的侧脸,脑海里反复回放着这几日的反常.....
先是徐有闻瞒着她,将城郊的良田低价变卖,又悄悄把府中积攒多年的金银器物、绫罗绸缎尽数转移到城外庄子。
昨夜更是什么都没细说,只让寻伯备好车马,天不亮便催着一家人从庄子动身。
就连贴身丫鬟都只带了两个,其余无关紧要的仆从尽数遣散,这般仓促,实在蹊跷。
徐有闻忽然抬手,撩开车帘一角,刺骨的晨风裹挟着雾汽涌了进来。
随即,目光锐利地扫过路边,一闪而过的青石碑,碑上“长安界”三字模糊在晨雾中,转瞬便被马车甩在身后。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低沉沙哑,喃喃自语:“这已经出长安的地界了.....”
话音落下,紧绷的脊背微微松弛了些,悬在心头的巨石似是轻了几分,可指尖的寒意仍未散去,转头朝车外高声喊道:“快些,再快些!”
“莫要耽搁!”
车外传来马鞭破空的脆响,寻伯浑厚的声音穿透晨雾传来:“是,老爷!”
马蹄声愈发急促,马车颠簸得更甚,车厢内的摆件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
池遗兰终是按捺不住心头的疑虑,柔声开口,语气里满是不安:“老爷,咱们这一路疾驰,到底要往哪儿去?”
“还得走多远呀?”
自己嫁与徐有闻快二十年,从未见他这般慌乱.....
如今这般仓皇出逃似的模样,让她越发心慌。
徐有闻眼神闪烁了一下,喉结动了动,脱口而出:“待到了齐国境内......”
这话到嘴边又猛地改口,语气生硬了几分:“不!只要到了边境,基本上就算是安全了!”
说罢,别过脸,望向车窗外飞逝的树影。
眉宇间的沉郁更浓,隐隐透着几分难以掩饰的担忧。
指尖又攥紧了些,连带着袖袍都起了褶皱。
池遗兰何等聪慧,一听便察觉到话语里的不同寻常,心中的疑云更重,分明是有事瞒着自己,而且绝非小事。
她没有当场点破,只是顺着话头追问,声音里添了几分急切:“这是要去齐国吗?”
“老爷,你在朝中尚有官职,这般弃官而去,日后可如何是好?”
话音刚落,忽然想起被留在长安城中的儿子徐悠,心头一紧,连忙又问:“还有悠儿,他怎么不跟我们一起走?”
“你把他留在城中,孤身一人,万一出点事可怎么办?”
徐有闻闻言,脸色沉了沉,眼底闪过一丝痛楚,却不愿多言,只抬手揉了揉眉心,语气带着几分不耐,刻意岔开话题:“夫人,这路途还长,颠簸得厉害.....”
“你一夜未眠,多养会儿精神吧,莫要胡思乱想!”
池遗兰见夫君不愿多说,纵然满心疑虑,也只能压下心头的不安,顺从地应了一声:“嗯.....”
她拢了拢身上的锦袍,闭上眼,可脑海里满是纷乱的思绪,根本无法静下心来。
耳边只有马蹄声和车轮声交织,愈发让人焦躁。
车厢内一时陷入沉寂,唯有车外的风声不断。
就在这时,一声清脆的“吁——”突然传来。
紧接着,疾驰的马车骤然停下,巨大的惯性让徐有闻和池遗兰身形一个踉跄,险些撞在车厢壁上。
徐有闻稳住身形,心头猛地一沉,朝着车外朗声喊道:“寻伯,怎么突然停下来了?”
“赶紧往前继续走啊!”
“我之前不是交代过,要一直马不停蹄,莫要中途耽搁吗!”
语气里满是急切,甚至带着几分呵斥。
在出发前,徐有闻交代得极其清楚,除了喂马,都不能停.....
毕竟,性命最重要!
待安全以后,想怎么歇息都可以.....
车外的寻伯语气带着几分慌乱和无奈,连忙解释:“老爷,不是小的不想走.....”
“是前面路口,有披坚执锐的大军,横在了咱们的去路之上,根本过不去啊!”
“大军?”徐有闻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眉头瞬间紧蹙,脸色变得凝重起来,眼神里满是疑惑和震惊。
他低头思忖片刻,低声嘀咕:“没听说长安这周围近来,有什么大军的演练呀.....”
车厢内的池遗兰听到“大军”二字,猛地睁开眼,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紧紧抓住徐有闻的衣袖,声音带着几分颤抖:“老爷,这....这是怎么回事?”
晨雾渐散,天光微露,官道尽头的身影愈发清晰。
八百府兵列阵而立,玄色铠甲在熹微晨光中泛着冷冽寒芒。
甲片碰撞间,细碎的声响交织成一片肃杀。
长枪斜指天际,枪尖映着微光。
如同一道不可逾越的铁壁,将前路彻底堵死。
阵前两匹骏马昂首嘶鸣,马背上的两人身着同式铠甲,腰悬横刀,四十余岁的年纪,身形挺拔如松。
正是调任左武侯卫将军的封蘅与梁观。
封蘅面容刚毅,眉眼间带着几分锐利,目光扫过前方停下的六辆马车,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笑意,语气轻缓却藏着锋芒,对身旁的梁观道:“梁兄,可算是让我们等到这只兔子了.....”
话音落下,指尖轻叩马鞍,眼底戏谑隐现。
梁观眉头一挑,眼中闪过几分兴奋,沉声道:“咱往前瞧瞧去!”
说罢,双腿一夹马腹,高声喝斥:“驾!”
骏马扬蹄,朝着马车方向疾驰而去。
封蘅紧随其后,胯下骏马踏起阵阵尘土。
八百府兵整齐划一,迈步紧随,脚步声震得地面微微发颤,杀意凛然的气势扑面而来,压得周遭空气都凝重几分。
车厢内的徐有闻听闻动静,心头愈发慌乱,却也知晓躲不过去,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对车内的池遗兰低声道:“夫人莫慌,待我出去瞧瞧,应是寻常军士,些许银钱便能打发.....”
说罢,整理了一下衣袍,掀帘下车,脚步匆匆。
他一路小跑来到封蘅与梁观的马前,腰杆弯得极低,满脸堆着谄媚的笑意,生怕有半点怠慢,恭敬至极地开口:“军爷!军爷!”
“小人带着家眷急着返乡奔丧,路途紧急,不知可否请您与麾下将士行个方便,让我们过去?”
梁观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徐有闻,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语气冷淡,脱口而出:“不太方便!”
徐有闻心中一紧,暗道果然是来敲诈的,寻常府兵或地方军时常会在郊外拦截过往商旅,索要钱财.....
他早已见怪不怪,当下也不敢多言,连忙伸手入怀,摸出一张银票,双手捧着高高举起,递到梁观面前,语气愈发恭敬:“军爷,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还请您收下!”
“权当是小人请您二位与麾下弟兄吃个酒,还望军爷高抬贵手,行个方便!”
梁观垂眸瞥了一眼银票,伸手接过,指尖捏着银票一角,扫过上面的数额,忽然发出一声惊叹:“哟!”
说罢,转头将银票递向身旁的封蘅,笑着道:“封兄,你来看看,这给了一千两呢!”
封蘅接过银票,目光扫过数额,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语气带着几分调侃:“这手笔着实算是不小啊!”
徐有闻连忙赔着笑,点头哈腰道:“这孝敬军爷本就是分内之事,要是少了,岂非显得小人没有诚意嘛!”
他见两人接过银票却未有放行之意,心中暗道怕是嫌少,当下也不敢犹豫,再次伸手入怀,又摸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连同之前的姿态,双手递了上去,语气愈发恳切:“小人身上还有五百两,也一同献于您二位!”
“还望军爷通融一二,让我们早些赶路,家中长辈的丧事,实在耽搁不得!”
说罢,低着头,心跳飞快,只盼着这一千五百两银票,能打发掉眼前这些人,早些离开这是非之地。
梁观指尖夹过那张五百两银票,轻轻往掌心一弹,纸张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嘴角噙着笑盈盈的弧度,眼底却无半分暖意,慢悠悠夸赞:“不错不错,出手倒是爽快!”
话音未落,脸色骤然一沉,笑意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凛冽的杀意,厉声朝着身后的府兵吩咐:“来啊!”
“将这徐有闻,连同这几车家眷、家当,全部拿下!”
“一个都不许漏!”
“遵命!”八百府兵齐声应和,声浪震得周遭草木轻颤。
原本列队而立的府兵瞬间动了起来,手持长枪快步上前,动作迅猛利落,朝着六辆马车围拢而去。
前排的府兵径直冲向徐有闻。
其余人则分别守住马车四周,长枪直指车厢,气势逼人,将整支车队彻底围在中央,插翅难飞。
徐有闻见状,瞬间慌了神,双腿发软险些栽倒,抬手指着梁观,声音带着慌乱的颤抖:“军爷!您这是做什么呀!”
“您不是已经收了小人的银子吗!”
“一千五百两,一分不少都给您了,您怎么还动手拿人?”
寻常敲诈勒索,收了钱财便会放行....
可今日这些人分明是另有图谋,之前的谄媚与恭敬瞬间消散,只剩下满心的惶恐与不安。
梁观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慌乱无措的徐有闻,眼神冰冷,语气理直气壮:“本侯是收了你的银子,但没说要放你走啊!”
“本侯”二字,被刻意加重,语气里满是不屑,彻底打破了徐有闻最后的侥幸。
一旁的封蘅似笑非笑地看着徐有闻,缓缓开口,直接点破了他的身份,语气带着几分玩味的嘲讽:“徐中大夫,你不会真觉得,徐氏一族犯下通敌叛国的大罪,还能带着家眷、钱财,安安稳稳逃出长安吧?”
说罢,抬手指了指,整齐列队的八百府兵,眼底杀意凛然,“本侯还有这么多弟兄,就是特地在此等尔的!”
“本侯?”徐有闻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心头猛地一颤,视线下意识扫过身旁府兵身上的盔甲。
玄色甲片上的纹路清晰可见,绝非寻常府兵所有。
下一刻,两名府兵上前,一左一右架住徐有闻的胳膊,猛地将他按在地上,膝盖顶在他的后背,让他动弹不得。
刺骨的寒意顺着脊背蔓延全身,恐惧感直冲天灵盖,徐有闻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抬头,眼神里满是惊诧与绝望,失声喊道:“你们是左武侯卫?!”
车厢内的池遗兰听到外面的动静,吓得浑身发抖,却不敢轻易掀帘查看,只剩下满心惶恐。
很快,府兵敲响车厢门,厉声喝令车内之人出来。
池遗兰无奈,只能缓缓下车,刚一露面便被府兵控制住。
她强忍泪水,却也无力反抗,只能眼睁睁看着家人被一一看管起来。
马车上的金银钱财也被府兵们,逐一清点搬运,尽数查扣。
片刻后,所有人员与财物均已被控制妥当。
左武侯卫中郎将华垏初快步,来到封蘅与梁观身旁,恭敬请示:“将军,这些人该如何处置?”
梁观抬眼望了眼天色,晨光渐亮,雾气早已消散,官道上的景象清晰可见,沉声道:“就地看押!”
“等陈大将军前来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