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羊山。
山中金莲绽放,琉璃滚动,一片片青粉色的花叶在山林中穿梭,和尚与尼姑则在寺院之中穿行,或为悲戚之状,或为迷离之貌,神态各异,交谈之声四起。
高座之上,便见得一和尚,位在诸多怜愍簇拥之中,听着那座侧的人将话一一道来,道:
“好大的口气…”
他摸着肚子起身,冷笑道:
“他空枢算个什么东西,弃旧奉新的叛道之徒,也敢许下这样大的宏愿,怎么?他觉得他是将来之世尊,万世之相主?”
侧旁的金身大如山岳,浑身洁白如玉,抬头合掌,声音平淡似水:
“头首这话不对,虽然世尊不可得,可看着法界大人对他的看重,一个法相却大有可能,宏愿许得大些也无妨…”
此人正是从大陵川回来的天琅骘!
这位欲海摩诃量力看似中立,那张如玉的面孔上没有太多表情的变化,语气中却有说不尽的莫名,让那和尚负手答道:
“什么东西!不必理会他…倒是那个空衡…”
“空衡?”
天琅骘皱了皱眉,似乎对这个名字也不算陌生,终于开口了,颇为不满地道:
“这家伙也在外流浪多年了,我却不明白,诸位大人都不动心?就这样让这个天才在外流离?”
便听着这头首笑道:
“这一次的晋地大战,好几位法相大人前来观看,我们顶头那位也现身了,临走前跟我谈了几次,就说起这空衡来。”
天琅骘立刻变色,离席遥遥一拜,低头道:
“原来是【六焚丹尸无漏法相】…我修为低微,竟不曾感应!”
大羊山独立于诸相之外,之所以能有统帅管理之责,除了其中几相的大力支持,更多的还是有不少法相在这大羊山背后站台。
而这些法相的徒子徒孙,时常会前来大羊山讲道任职,大多居了这个头首、玄说之位,尤其是一些常常显世的…便叫那几个头首权力惊人,地位尤为贵重。
最常传下命令的,乃是【六焚相】、【雷音相】几位,便叫眼前的灯头首与那位雷头首地位崇高,常常能定下山中许多事物,他天琅骘也要尊敬几分。
此刻见他搬出大人来,天琅骘只低眉道:
“不知大人有何指点?”
灯头首笑道:
“当年那些辽河出来的道友,如今都很显赫,业壬、道律都不必提,眼下又有放出狂话的空枢,一个个都有法相之姿,就连那最不济事的悲顾,也能镇守一方…只有一个伏言遭了灾,不成气候…可想要他的大人也不少。”
“这算的是我道近百年来,后辈最昌盛的时刻,林中的几位大人都很欣慰,却又想到不止如此,下一代…要是也能有就好了。”
天琅骘一怔,道:
“可辽河寺早已经空置,也没什么徒子徒孙…”
他的话语突然戛然而止,有了明悟之色,果然见着灯头首笑道:
“不是还有个空衡?若是能将他劝去北方,承接道业,教出些徒子徒孙来,纵使不能跟他们师兄弟相比,却有缘法续接,也必然是差不到哪去的!”
“原来如此!”
天琅骘赞叹击掌,灯头首笑道:
“就叫他历练他的道,他固不以净土纳人,却终归要收徒的,忿怒道不就结了因果,配了一个鞍前马后的弟子给他?”
天琅骘连连点头,灯头首惋惜道:
“可惜,他往北那一趟,虽然收拾了辽河寺,却因为大道未得,还没有传道授业的心思,还要再等些年了…我至今还未收徒…算一算日子…兴许能得个弟子…”
见这头首大为嗟叹,天琅骘却笑道:
“我却有个好苗子,要给头首看一看。”
见对方佯装诧异抬头,天琅骘只拍了拍手,叫满山的释修退去了,便见山中送上来一人,生得眉眼颓唐,那个脑袋光溜溜,似乎已经修释有一段时间。
灯头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淡淡地道:
“是何人啊…”
和尚低了头,低声道:
“小僧,俗名梵亢…本是…本是江淮人士…”
“梵亢?”
灯头首抬眉,冷笑道:
“不曾听说过!”
梵亢不得不低下头,哀道:
“小僧…小僧得过机缘!小僧曾在戚大人身边修行,名号并未流传…不曾污了大人的尊耳!”
灯头首便不装了,笑道:
“原来是你!当年山中派人来接你,你倒是往戚览堰身边凑…怎么,今日戚览堰完了,又想起我释道来了?”
山中一时寂静了,天琅骘笑而不语,眼神平静,这和尚只能磕头道:
“昔日不识华光圣土,错投他道…小僧…小僧今天已悟明白了!”
这头首也算用得着他,总算收了讥讽,从莲台上起来,笑道:
“你们这些人,终不以释道为贵,心中常有讥讽,到了走投无路时,不也要到我释土底下来?我明白你自矜天素,如今也不甘,可既然跪下来了,再也悔不得!”
梵亢连连叩头,道:
“弟子愿为释土尽力,只求一通途!”
灯头首这才笑着点头,道:
“好!”
他一展袖子,把地上的和尚收起来了,这才看向天琅骘,笑道:
“多谢厚礼!”
天琅骘只挑眉,低声道:
“今后若有争执,还请多多相助!”
这话说的隐晦,可大欲道的安排,众人心中大体都有个数,灯头首自然明白,笑着点头,却听着声音阵阵,从台阶间上来一人。
此人身披雷光,极其雄壮,踩的台阶震天响,显得霸道专横,一直走到高处,这才抱手而立,左右扫视,淡淡地道:
“两位…真是好悠闲。”
天琅骘有些不欲得罪他,转头含笑不语,灯头首则去看他身后,看见了那年轻和尚,似乎是那什么莲花寺的明慧,便道:
“原来是捉回来了,辛苦头首。”
雷头首冒谛骨挑眉看他,淡淡地道:
“人我带回来了…可有些是非,倒还需要道友申辩一二。”
两人的关系本就不算有多好,那灯头首面色立刻不甚好看了,只是不对他发作,冷冷地看着明慧,道:
“怎么,莲花寺还有话好狡辩?”
明慧本垂眉而泣,听了这话,立刻抬起头来,怒目冷眼,却双唇紧闭,一言不发。
善乐道的师兄弟向来是死皮赖脸,打骂也笑着受,随的都是那堇莲的性子,灯头首也早就习惯了,猛然见了这神情,又惊又怒,却见雷头首冷不丁地道:
“堇莲死了!”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炸得灯头首一怔:
‘开什么玩笑!…死了!’
堇莲在释道的名气绝对不小,大羊山当年对他很苦恼,几个摩诃私底下都叫他【狂吠恶犬大士】,纵使不是什么好名号,却也足见他的名气!
他的目光闪电般落在了天琅骘身上,发觉这位大欲道量力固然一惊,却低下头去,没有半句话要说,一看就是有鬼…顿时大骇,面上却不动声色,冷笑道:
“堇莲什么人物?这话也敢拿出放在我跟前来说?是以为我道法相也不显?”
这话其实极有份量,明慧心中略怵,此刻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当即跪倒在地,面无表情,冷冷地道:
“头首说什么是什么,明慧不曾前去北方,也见不到师尊最后的结局,可明慧亲眼所见我释土里的情况,敢对着我道法相发誓——师尊的真灵并没有回归释土。”
他单刀直入,以冰冷的语气自证清白,话语中却也算句句属实,天空中顿时有道道流苏般的光彩落下,显然是感应了释土,配合着他哀如心死般的面容,顿时让山上为之一静,连天琅骘都震撼抬头。
‘真的死了?真的…被我们联手就这样逼死了?’
明慧也是摩诃,真灵映照在善乐释土,自然不能让他道搜了魂去,可对释土发誓就截然不同了!
释道内争颇多,可无论怎么斗法,毁了法身已经是最大的惩罚,多少都能让对方的真灵回归释土,实在调解不开的,还有大羊山——哪怕是大羊山,顶多以种种刑罚折磨多年,陨灭真灵之事也是少之又少…
当然,借敌手除去掣肘的事情,他们这些释修是没少干的,可再怎么斗争,当面打死也是难看得不能再难看的事情,更何况对方不是什么小怜愍,乃是一介摩诃,甚至是当今一道的顶梁柱!
一瞬间,他只觉得冷汗顿出,看见两个头首的目光齐齐射过来,这一刻连忙摇头,道:
“我与悲眉道友是与他交手不错,法界的几位道友也是出了力的,他自己贪心过甚,落入合围,又想把弟子一一保全,这才丢了法身…可这真灵…”
他的话戛然而止,低眉敛目。
‘不错,我们是全力合围,想要让他伤的更深一些,可按道理,戒律道的法相已经前来了,多少会护一护他…谁想到他一口气死那里了…难道是被其他道的法相挡了,最后黑锅落到我们头上?’
他越想越是满身冷汗,灯头首对大陵川之事颇为了解,思路大抵相近,也作思索之色,雷头首却听明白了,语气骤冷:
“既然如此,两位还有什么话好说。”
天琅骘与灯头首对视一眼,一时间还真找不出什么头绪来,相顾无言,却见那年轻和尚已经扑通跪在了地上,磕起头来,泣道:
“量力、头首…莲花寺服了!莲花寺服了!我道法相多年不显,量力闭关,只欲以低调示人,不曾想江头首将我等师兄弟调去江淮,多方摧折…是…我莲花寺是有懈怠,是有避锋芒的地方…可请两位大人体谅,我那小小的修为,置身于明阳之下,俯首于谪炁之间,但凡有一点进犯,就是神形俱灭,安能苟活?!”
“可我师兄弟顾全大局,多次全力婉转,几位师兄按次第回释土,连我也丢了法身,多年修为做了空,可犹以为能换得一夕安寝,如今…竟然无故杀我师尊!”
‘嘴皮子好生厉害!早知道当时就把他弄死在江边了!’
天琅骘心中大骂,可雷头首始终负手站在其中,面色阴沉,灯头首也不敢抬头,沉默地听着,他又岂能辩解?只能充耳不闻。
却见和尚咚咚地磕起头来:
“如今…我师叔与几个师兄一一破了法身,师尊最爱的大弟子,我莲花寺的大师兄,竟然只剩一颗头颅从北归来,道统灭绝就在眼前,恕不敢再唯唯听命…”
“今日起,我莲花寺封锁庙宇,再不与外通信!”
“这!”
这话一出,雷头首立刻皱眉,灯头首则当即站起,怒道:
“你这是对大羊山有怨么!”
明慧同样站起身来,恨道:
“是又如何!”
一时间天地变色,天雷滚滚,雷头首转过身,阴沉地看着他,在这等压力之下,这年轻和尚没有半点变色,抬头恨道:
“而天琅骘——你听好了,我善乐看在同道大义上不与你大欲道结世仇,可在我师兄弟身陨之前,不准你大欲道修士踏足我善乐之地半步…若有冒犯,哪怕我举寺上下不能伤你分毫,亦要戮力而拒!”
一时间满山寂静。
‘好狠…’
要知道失去了堇莲的善乐道本就失去了顶梁柱,如今这一个个师兄师弟都以真灵而返,简直就只剩下个空架子,那个魏王和大宋虎视眈眈,明眼人都看得出,莲花寺的土地肯定保不住,信众也即将被慢慢瓜分,剩不了多少,恢复起来不知道猴年马月了…这明慧竟然还敢说这种话!
‘果真是因为堇莲的死,恨毒他了…否则本该是求饶的时候,何必这样损人不利己呢…’
以至于那灯头首都哑巴在了高处,更让雷头首有了几分敬佩之色,竟然不出手阻止他,仅仅这样静静地看着。
明慧则满面是泪,伸出双手来,冷冷地道:
“要说的话说完了,两位头首,下刀山入火海也好,投油锅浸盐池也罢,我明慧要是多吭一声,便不配为善乐大道的修士、堇莲大德的弟子!”
一时间鸦雀无声,过了好几息,才见到灯头首勉强一笑,道:
“厉害…堇莲那样的贪生的师尊,倒还有你这样硬骨头的弟子…可却没有贸然封闭道统的道理…”
却见那控摄雷霆的摩诃打断了他的话,淡淡地道:
“来人…先送明慧摩诃回去…”
一时间整片,山林的气氛凝滞起来,明慧负手而立,所有目光投在高处的灯头首身上,这摩诃面色难看地甩了甩袖子,眯眼道:
“好…既然雷头首已经放话了,此事,我一定上报大人,细细谈个分明…到时候…再请摩诃回来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