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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6 第 296 章

    296

    “我去把灯挂上。”

    她伸手要灯。

    祝玄光见其他人都在灯上写字,树下不远处甚至还有人摆了桌椅笔墨在那儿帮人书写,可谓是将生意做到极致。

    他并指为剑,在彩灯上虚虚一划,便有灵气化为金色墨迹,留下行云流水的字体。

    浪费灵力就算了,写得还慢,一笔一划,比初学写字的孩童还要磨蹭,显然并不太想让旁边的谢长安看见自己要写什么。

    她有些无语,也没偷窥的兴趣,索性移开目光,落在树下的挂灯人,先行跨过溪流上的小桥,走到一个提着灯,眼巴巴看着树梢的小童旁边。

    “你也想挂灯吗?”

    小童点点头,又摇摇头。

    “婶婶说挂低了,神仙会看不见,可我也挂不了那么高,那些郎君把手都伸直了,也只能挂到头顶。”

    谢长安注意到他脸上有伤痕。

    “你想许什么愿望呢?”

    “我想阿娘回来。”

    “你阿娘怎么了?”

    “阿娘……阿娘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走了,去了很远的地方。爹爹喜欢喝酒,喝了酒就打我骂我,婶婶将我接过去住,她说阿娘是神仙。”

    谢长安本以为这是个生母早逝,被长辈善意编了个神仙的谎言,但听着听着却觉得不大对。

    祝玄光也过了桥,慢慢悠悠的。

    但他没有凑上前去听谢长安与小童说了什么,只在不远处等着,遥遥望着她为了让小童不用仰起头说话,还特地弯下腰,半蹲着身子。

    他就这样微微笑着,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唇角的弧度翘起来。

    他看见两人说了片刻,谢长安摸摸小童的脑袋,接过彩灯,走到树下,轻飘飘一跃,借力在树枝上一踩,将彩灯挂在最高处。

    用的不是灵力,而是轻功。

    当年入赤霜山,他给了谢长安两条路,一条是借青蛟内丹打底的基础,像张繁弱他们一样,聚气入体,操控飞剑,另外一条便是炼体与炼气同时进行,也就是像凡人一样习武,同时修炼灵气。前者起步快,进展快,后者事倍功半,但优点是若能熬过前面最艰苦的时期,待后面上手御剑时,炼体的根基能够让修炼者操控法剑更为得心应手。自然,这也就意味着修炼者需要付出更多的汗水,资质心性稍差者,很可能都坚持不到后面御剑的那一步。

    谢长安选了后者,并一直坚持下来。

    她起步晚,根骨一般,那便勤能补拙,在“长夜未荒”里的时光,换作在外面的日月,拢共积累起来也有数十年的苦练了。

    后来她与沈曦在浮玉山先后入剑仙境,世人只当她是祝玄光的弟子,又有赤霜山的天材地宝相佐,天纵奇才,进境飞快,理所当然,却鲜有人能够回头望见她的来时路。

    灯在她手里,轻轻巧巧,仿佛自己有了灵气,在树梢飘扬荡漾。

    不知谢长安是不是加了什么法术,那盏彩灯比下面富家子弟高价买来的灯符还要亮。

    底下凡人看着她飘然落地,只呆愣了一会儿,就纷纷围上去。

    “这位娘子,能不能帮我也挂一下?”

    “姐姐,我想求我爹娘身体康健,劳烦你帮我挂好吗?”

    “仙人姐姐,我也想挂,我可以给钱!”

    有了第一个开口相求的,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谢长安似乎也没料到会出现这种局面,愣了一下,就拿起一盏盏彩灯,给他们挂上去。

    毕竟只是举手之劳。

    位置都比小童略低些,但大家也满足了,还给她鼓掌。

    他们虽然口中喊着仙人,实则并不认为谢长安是真正的仙人,毕竟没有哪个仙人是这样平易近人的,有些眼力好点的,也只以为她是个好相处的修士。

    姑娘家看见自己与心上人白头偕老的愿望被挂上去了,便将从街上买来的,用帕子包好的糕点塞给她,也不容人拒绝。

    富家子弟排在后面,抓耳挠腮,把身上的银钱都掏出来了,还有一沓他从修士那里买来的中阶焰火符,企图贿赂谢长安,让她将自己的灯挂得更高些。

    谢长安自然没有收受他的“贿赂”,但也尽量帮他挂高了,毕竟她刚刚看得清楚,这个有钱的冤大头方才老老实实排队,甚至还扶了天黑摔跤的老妪一把,本性亦算纯良。

    可明明原本只有十来人的树下,不知是不是远远瞧见这边的情形,又渐渐来了不少人,都求着谢长安帮忙挂灯。

    一个上界神仙,竟沦为挂灯跑腿。

    这样的发展,简直始料未及,令人啼笑皆非。

    这几十盏灯挂下来,饶是谢长安,也觉得应该喘口气了。

    她拒绝了后边人的请求,从人群中走出来,瞧见祝玄光还站在那里冲着她笑,顿时没好气。

    “你若写好了,就自己去挂吧!”

    祝玄光听了,便提着灯老老实实往树下走去。

    谢长安眼尖,余光瞥见他在灯上写的字。

    愿,谢长安逢凶化吉,顺遂平安。

    “罢了,你这老胳膊老腿的,别回头崴了连路都走不动。”

    她不知怎的又改了主意,夺过他手里的灯,并作几步掠向树下,又如之前那样飘然上树,将灯挂在树梢。

    还是比孩童那盏灯低了一个头。

    祝玄光仰头看着,眼里笑意愈盛。

    因为他看见,灯上原本几行之外,在谢长安三个字旁边,又悄然多了一个名字。

    “你认识那位小娘子,是吗?”

    旁边有人出声,是一名老妪,拄着杖,步履蹒跚。

    祝玄光认得对方,方才她也托谢长安挂过灯。

    “是,我与她一道来的。”

    “那这个你拿着。”老妪不由分说,将一篮鲜果塞过来。“她帮我挂了灯,却不肯收,我过意不去,这些都是家里种的,不费钱!”

    祝玄光只好接过来,听她千恩万谢。

    “只是帮忙挂一盏灯,不必如此。”

    “应该的,应该的!小娘子身手利索,又生得好看,本可以不必理会我们,却还在那儿帮我们一个个挂上。”老妪笑道,眉目和善,“郎君也生得好,与那位娘子端的天造地设,我没说错吧?”

    祝玄光一顿,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承您吉言了。”

    老妪一听这话,仿佛就明白了什么,眉目越发弯起来。

    “那样漂亮又厉害的小娘子,自然是有许多小郎君喜欢的,不过她肯让你陪她挂灯,必是对你也有些意思,年轻人不要太扭捏害羞,该说出口的话,可千万别闷在心里。”

    其实真论起年纪,祝玄光不知比她大上多少轮,便是在赤霜上时,大家也多是真人、师叔地称呼,如今却被喊成小郎君,他有些忍俊不禁,却不可能特意解释这些。

    “好,多谢老人家,我省得了。”

    老妪这才满意,拍拍他的胳膊,一步步往归家的路走。

    “你笑什么?”

    谢长安折返回来,就看见他一脸傻气呆站着,哪里还有半分重明上仙的风采。

    总不能是在沧溟体内待久了犯的。

    “方才那小童与你说了什么?”

    祝玄光反是问起这个。

    “他娘应该是个修士,甚至可能出自世代修行的家族,只是不知何故流落在外,甚至与他爹成亲,又生下他。前几年他娘失踪了,留下书信说自己出远门,一去不回。”

    “是回宗门了?”

    “也许吧。他爹没说,但他婶婶私下给她说,他爹当年爱慕他娘,挟救命之恩求娶,他娘答应了,心中却始终惦记着继续修炼,他爹私下又将她娘的储物袋藏起来,两人大吵一架,他娘这才一走了之。”

    祝玄光听懂了。

    “他爹怕他娘修炼有成,两人不说云泥之别,便是再过十数年,自己垂垂老矣,娘子却青春貌美,心中无法忍受,是以一错再错。”

    “既然如此,当日何必求娶?”

    “爱慕的女子愿意下嫁,心中自然欢喜,但人心欲壑难填,既已有了一,便又想着二,既有了二,便会想着三。我猜,那孩子兴许还有根骨,适宜修炼吧?”

    如果孩子是个凡人,被留下的父亲看着他,或许还能有怜惜之心,毕竟父子俩也算同病相怜,可偏偏孩子随母,竟也能修炼,男人看见他,自然每次都会想起弃自己而去的妻子,更会想到两人之间的天堑,想到自己强求来的这段姻缘。

    小童还没长大到明白这些人性幽微的年纪,他以为只要母亲回来,一切就能恢复原样。

    “我给了他几张符箓,他以后若是在家里待不下去,可以持符箓去龙首城寻徐佑或武良等人。”

    即便这几人不在,商盟的看见他,也总会安排个出路,毕竟他们前不久在龙首城的表现给众人留下一个高深莫测的印象,过不了多久应该就会传遍,商盟不敢慢待。

    至于再往后的路,是继续留在家中,还是出门历练,寻找母亲,就看这孩子自己的造化与抉择了。

    人心各异,有老妪那样点滴之恩涌泉相报,受点好处也要尽其所能的,自然也有小童父亲那般自私自利,无能迁怒旁人的。

    身在红尘,阅遍百态,无非如此。

    祝玄光原以为自己已经看得足够多,如今两个故事,似乎又有些许触动。

    再看身侧之人,何尝不是如此,长睫微垂,映下璀璨灯影。

    他心头微动,没有出声,只陪她静静站着,唯恐误了她感悟万物生灵,造意机变的灵光。

    今夜的星光很多,零散洒落在天河各处,又有参天大树映照过来的灯辉,摇摇曳曳,宛若星辰落凡,也映出两人拉长的身影。

    影子是连在一起的,将中间些微缝隙完全覆盖。

    仿佛自来如此。

    仿佛这些年的罅隙与裂缝从未有过。

    良久,飞鸟掠过,翅膀拍打的声响似惊醒了人,谢长安终于从那种似梦非梦的玄妙境界中出来,再看四周,天色竟已蒙蒙发白,树下的人也早就不见了,只有他们俩在这里跟个傻子似的站了整宿。

    确切地说,是祝玄光像个傻子陪她站了整宿。

    她恶人先告状:“怎么不提醒我?”

    祝玄光:“这里清静,站着也挺好的,你悟到什么了?”

    谢长安微微蹙眉:“百态镜像,人生如梦,造意瓶颈似有松动,却还是老样子。”

    祝玄光安慰她:“这本就非一日之功,上仙造意若有那么容易突破,上界如今早已遍地上仙,你进境已经够快了。”

    谢长安也觉得如此,但那造意仿佛咫尺之遥唾手可得的灯火,伸手却只能摸到一片灯影,终归是有些遗憾的。

    “罢了,走吧。”

    祝玄光没动,叹了口气。

    “你说得没错,老胳膊老腿,确实走不动了。”

    谢长安:?

    他伸手过来:“小娘子发发善心,扶我一把?”

    谢长安不知他是故作虚弱,还是真的体力不济。

    要说如今融合了李承影和心魔的祝玄光,的确时常会有出其不意甚至正邪莫测的举动,但沧溟身躯本就千疮百孔强弩之末,有时她甚至会觉得对方只是强撑着若无其事。

    迟疑片刻,她仍是伸出手去。

    对方随即牢牢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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