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字辈四个孩子,像四根手指,长短粗细,脾性心思,全不一样。
老大世富,九岁,性子慢,做事稳。让他递块砖,他得先看看砖的正反,掂掂分量,再稳稳递过来。可就是太稳了,缺了那股子灵醒劲。伯爷教他砌墙,他砌得横平竖直,可砖缝总是勾得太深,雨水容易渗。
“世富,”伯爷蹲在墙边,“你看这缝,勾深了,墙就哭了。”
“哭了?”世富不懂。
“雨水渗进去,冬天一冻,砖就酥了。墙就哭了。”伯爷用瓦刀尖轻轻刮掉多余的灰浆,“要匀,要浅,要像给墙抹层油,不让水进,又能透气。”
世富点头,记住了。可下次勾缝,还是深。他不是不用心,是手笨。天生的。
老二世贵,七岁,机灵,可坐不住。让他搬砖,搬三块就喊累。让他和灰,和两下就跑去看蚂蚁打架。伯爷说:“世贵,你这性子,学不了手艺。手艺要静,要耐得住。”
世贵眨眨眼:“伯爷,那我学啥?”
“学算账,学说话。将来帮你爹管铺子。”
“管铺子好,不累。”世贵高兴了。
老三世香,五岁,最像他爹王文修。瘦,眼睛大,说话细声细气。他喜欢看伯爷砌墙,一看就是半天。不说话,只是看。看伯爷怎么选砖,怎么抹灰,怎么摆砖,怎么敲实。有时伯爷砌错了——故意砌错的,他会小声说:“伯爷,砖歪了。”
伯爷回头看他:“哪儿歪了?”
“左边,高了半指。”
伯爷用吊线锤一量,真是。心里暗暗点头。这小子,眼毒。
老四世连,三岁,还穿着开裆裤。他不在学手艺的考量里,太小。可这孩子虎头虎脑,爱笑,见谁都咧着嘴。王义正最喜欢抱他,用胡子扎他的脸,扎得他咯咯笑。
“世连啊,”王义正说,“你是老幺,将来享福。”
世连不懂,只是笑。
光绪二十年(1894年),外头传来消息:中日开战了。
消息是周掌柜从城里带回来的。他在码头货栈里,拿着张皱巴巴的《申报》,念给王义正听:“日本占了朝鲜,打了黄海,现在在打辽东……”
王义正听不懂那些地名,可知道打仗不是好事。他想起小时候听老人说,长毛闹太平天国时,蒲圻死了好多人。房子烧了,田荒了,人逃了。
“周掌柜,这仗……会打到咱们这儿么?”
“难说。”周掌柜摇头,“日本是东洋人,船厉害。要是水师败了,长江就守不住。长江守不住,襄阳……”
他没说完,可意思到了。
王义正心里沉甸甸的。王家刚站稳,刚有点起色,又要乱?
回到家,他把这消息说了。王文修脸色发白:“爹,那咱们……”
“别慌。”王义正说,“仗还没打到这儿。咱们该干啥干啥。把手艺练好,把家顾好。真打来了,咱们有手艺,到哪儿都饿不死。”
话是这么说,可心里那根弦,又绷紧了。
店子上也人心惶惶。九队张家派人去县城打听,十队肖家开始囤粮。八队那些穷苦人家,倒不太慌——反正穷,打不打仗,日子都难。
这年秋天,世香七岁了。
王义正决定,让他正式学艺。
“世香,”他把孙子叫到跟前,“从今天起,你跟着伯爷,学砌墙。好好学,用心学。王家的手艺,将来靠你传。”
“爷爷,我能学好吗?”世香仰着脸。
“能。你眼毒,心静,是块料。”
伯爷开始教世香。从最基础的教起——认砖。青砖、红砖、土坯砖,窑砖、船砖、城墙砖。什么砖用什么场合,烧得好坏怎么分,敲敲听听声。
世香学得认真。他记性好,伯爷说一遍,他就记住了。还能举一反三——看到一块砖,他说:“这是窑心砖,火候过了,脆,不能承重。”
伯爷点头:“对。”
接着学和灰。石灰、黄土、糯米浆,什么比例,和多久,什么时候用老灰,什么时候用嫩灰。
世香学得快。半个月,就能和出匀溜的好灰了。
王文修看着,心里高兴。他这第三个儿子,是块学手艺的料。王家手艺,后继有人了。
秀英也高兴。可高兴之余,又有点担心——世香身子弱,瘦,怕他吃不了这份苦。
“娘,我不苦。”世香说,“我喜欢砌墙。看砖一块一块垒起来,变成墙,心里踏实。”
秀英摸摸他的头,不说话了。
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仗打完了。中国输了,赔款,割地。
消息传到店子上,像块石头砸进死水潭,激起一圈无声的涟漪。没人说什么,可眼神里都多了点东西——惶恐,茫然,还有说不清的憋屈。
王义正那几天话特别少。他常一个人坐在院里,看着那把祖传瓦刀,一看就是半天。
长子问:“爹,想啥呢?”
“想咱们中国。”王义正说,“这么大个国家,让个小日本打了,还输了。输在哪?”
长子答不上来。
“输在手艺上。”王义正自己说,“日本人的船,是机器造的。咱们的船,是木头钉的。日本人的炮,是钢铸的。咱们的炮,是铁铸的。手艺不如人,就得挨打。”
他顿了顿,看着儿子:“所以咱们王家的手艺,不能丢。丢了,就真什么都没了。”
“我明白,爹。”
这年腊月,王家出了件事。
世富十三岁了,该说亲了。陈婶子来说媒,是八队李家的闺女,十四,人不错。彩礼要八两银子。
王家现在拿得出八两银子。王义正说:“行,定下吧。”
可世富自己不愿意。
“爷爷,我不想这么早成家。”
“咋了?”
“我想……我想去县城学点别的。”世富低着头,“我跟世贵说了,他想学算账,管铺子。我想学木工,学打家具。砌墙是手艺,木工也是手艺。多学一门,多条路。”
王义正愣了。他没想到,这个平时闷不吭声的大孙子,心里有这主意。
“你想好了?”
“想好了。”
“那……去吧。”王义正点头,“去县城,找个木匠铺,当学徒。三年出师,好好学。”
“谢谢爷爷。”
世富去了县城。在西门一家木匠铺当学徒,管吃管住,没工钱。他踏实,肯学,师傅喜欢。每月回来一次,带回些木屑刨花的味道,还有城里听来的新鲜事。
王文修有点不舍,可王义正说:“让孩子出去闯闯,好。咱们王家,不能都守着砌墙这一门手艺。得多条腿走路。”
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世贵也十三了。
他不学手艺,跟着王文修学认字,学算账。这孩子脑子活,账算得清,话也说得圆。周掌柜来店里,他陪着说话,不怯场,有条有理。
“文修,你这二小子,是块做生意的料。”周掌柜说。
“是,掌柜的过奖了。”
“让他跟我去城里铺子学学?见见世面。”
王文修看向王义正。王义正点头:“行,去吧。跟着周掌柜,好好学。”
世贵也去了城里。在周掌柜的桐油铺当学徒,学做生意,学待人接物。每月回来,带回些城里的点心、洋货,还有一肚子生意经。
王家四个孙子,走了两个。家里冷清了些,可王义正心里踏实——孩子们有出息,王家才能兴旺。
世香十岁了。
他的手艺,已经超过了一般学徒。简单的墙,他能独立砌了。砖缝勾得匀,墙砌得直。伯爷开始教他“蝎子倒扒墙”的基础——不倒钩的结构,三角受力的原理。
“世香,”伯爷在地上画图,“你看,这么砌,墙就稳。八级大风,吹不倒。”
“为啥?”
“因为力这么走,这么分,这么合。”伯爷用手指在图上画线,“就像一个人,双脚分开,站得稳。单脚站着,一推就倒。”
世香看着,想着,忽然说:“伯爷,那要是墙歪了,能用这法子扶正不?”
伯爷眼睛一亮:“你能想到这,不简单。能,这叫‘偷梁换柱’。等你再大点,我教你。”
“嗯。”
王义正在一旁听着,心里那个念头,越来越清晰。
世香,是传“蝎子倒扒墙”的人。
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外头又乱了。
说是皇帝要变法,要维新。城里贴了告示,学堂改了章程,要学新学。可没几天,又变了,说是太后把皇帝关起来了,变法的人杀了,逃了。
店子上的人听不懂这些。他们只知道,税又加了,粮价又涨了,日子更难了。
王文修从劝学所回来——他这几年在店子上帮着办了个识字班,教八队那些孩子认字。他说:“爹,这世道,要变了。”
“变啥?”
“变天。”王文修压低声音,“皇帝不行了,太后老了。外头洋人厉害,里头百姓苦。我看啊,要出大事。”
“啥大事?”
“不知道。可咱们得早作打算。”
王义正沉默了很久。他想起蒲圻,想起逃亡,想起这些年好不容易攒下的这点家业。
“文修,”他说,“不管外头怎么变,咱们王家的根本,不能变。手艺,不能丢。家,不能散。只要这两样在,天塌不下来。”
“我明白,爹。”
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义和团闹起来了。
消息传到襄阳,说北边在杀洋人,烧教堂。洋人联军打进了北京,太后和皇帝跑了。
店子上彻底慌了。张家把值钱东西埋了,肖家把年轻姑娘送去了乡下亲戚家。八队那些穷苦人家,倒没太大动静——反正穷,抢也抢不到他们头上。
王家也做了准备。王义正让长子在后院挖了个地窖,能藏粮,能藏人。把值钱东西——那把祖传瓦刀,地契,攒下的几十两银子,用油布包了,埋在地窖最深处。
“爹,至于么?”王文修问。
“至于。”王义正说,“乱世里,什么都可能发生。有备无患。”
好在,乱没乱到襄阳。义和团在北方闹,洋人在北方打。襄阳离得远,只是人心惶惶了一阵,慢慢又平静了。
可王义正知道,这平静,是脆弱的。像汉水上的冰,看着厚,底下是流动的,不知什么时候就裂了。
他得让王家,在这脆弱的平静里,把根扎得更深。
这年秋天,世香十三岁,行了出师礼。
仪式简单。王义正把那把祖传瓦刀拿出来——不是给世香,是给长子。
“老大,”他说,“今天,世香出师。往后,他就是王家的第五代砌匠。你这当伯爷的,把手艺,好好传给他。特别是‘蝎子倒扒墙’,一点不能藏私。”
“知道了,爹。”长子接过瓦刀,又递给世香。
世香跪着,双手接过。刀很沉,他得用两只手才捧得住。
“世香,”王义正看着他,“这把刀,传了五代了。从你太爷爷,到我,到你伯爷,现在到你手里。记住,刀是死的,手艺是活的。刀在人在,手艺在人在。王家在店子上,在襄阳,在中国,就靠这门手艺活着。明白么?”
“明白,爷爷。”世香声音不大,但很稳。
“好,起来吧。”
世香站起来。他今年十三,个子蹿起来了,虽然还瘦,可骨架有了。握着瓦刀的样子,已经有了匠人的架势。
王义正看着,心里那块最大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手艺,有传人了。
王家,断不了了。
窗外,秋风起了。吹得长沟边的芦苇哗哗响,吹得汉水泛起一层层细浪。
十年了。从1891年到1900年,王家从扎根,到开枝,到传承。
四个孙子,走了两条路——世富学木工,世贵学经商,世香传手艺,世连还小。
这条路,走得稳,走得踏实。
虽然外头乱,虽然世道难,可王家的根,扎下了。扎在店子上的泥土里,扎在汉水的涛声里,扎在这门传了五代的手艺里。
风吹不倒,雨打不散。
王义正走到院里,看着那棵他十年前亲手栽的柿子树。树已经一人高了,枝繁叶茂。今年结了不少柿子,青的,还没红。
等柿子红了,摘下来,给孩子们吃。
甜的。
像这日子,虽然苦,虽然难,可总有点甜头。
总有点希望。
(第五章 完)
【下章预告】
第六章 风云(1901-1910)
新世纪初,王家迎来最安稳的十年。世字辈成家立业,泽字辈相继出生。可外面的世界正在剧烈变革——辛亥革命要来了。王家这门手艺,这个家,将如何面对这场千年未有之大变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