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学馆,陆斗和陆晖,陆墨分开。
一进成材轩,陆斗跟那些早到的学子们打招呼。
“师兄们早。”
“早啊,小陆师弟。”
“早,小师弟。”
陆斗发现成材轩的学子们,比苗秀斋的学子们,还是要成熟一些的。
至少没有像镇上的学子们那样,再说他是乡下来的,让他滚回乡下去。
当然,陆斗也感受到成材轩的学子们,也不是人人都待见他。
除了何守田之外,陆斗还看到有不少成材轩的学子,看到他时神情都很冷淡。
陆斗也没所谓。
能交到朋友最好,交不到也没关系。
反正他是来读书的。
只有脑子里的知识,能跟随他一辈子。
陆斗来到自己位置,朝比他先到的何守田拱了拱手。
“何师兄,早。”
何守田正拿着一卷《中庸》在读。
虽然何守田平时穿得也还算体面,但陆斗也看出了何守田并不富裕。
因为他书箱里的书籍,基本上也全是抄录的。
何守田坐在那里,也没回礼,瞟了陆斗一眼,轻哼一声说道:
“我寅初就来了。”
成材轩的学子们,一见陆斗和何守田这边又有热闹可看,都暗自发笑,纷纷把目光投注过来,准备看陆斗吃瘪。
陆斗一听何守田说自己“寅初”过来,就知道何守田这是在变相地炫耀他读书勤勉。
寅时就是凌晨三点到五点,“寅初”是三点到四点,“寅正”是四点到五点。
也幸亏学馆夜不闭户,要不然何守田来了都进不了门。
陆斗笑望着何守田点点头,说了一句。
“我懂,我们村的爷爷,奶奶们说过,年纪大了,觉少。”
陆斗一说完,何守田脸色就变得难看起来。
成材轩内正看热闹的学子们,也个个忍俊不禁,甚至有忍不住的,“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何守田冷冷朝笑出声的那个学子看了一眼,那人立马不敢笑了,清了清嗓子,转回头假装看书去了。
何守田听到陆斗变相地说他“年纪大”,望着陆斗更加嫌恶。
他久考不中秀才。
最忌讳的就是别人说他的年龄。
何守田冷哼一声,转过头去,不再理会陆斗。
陆斗坐下时,还能听到有学子们在小声议论。
“你说小陆师弟是不小心,还是故意的?”
……
不论是萌芽舍,苗秀斋,还是成材轩,因为每个学子的学习进度不同,所以学舍的先生们,针对每一个学生的教学都是不一样的,是真正地做到了“因材施教”。
黄道同进了学舍,先讲了会儿《论语》,又讲了会儿《中庸》和《对韵》。
讲完这些,才看了陆斗一眼。
“鉴于陆斗是才入经馆,所以我们要再讲一下《大学》。”
“在讲《大学》之前,我要再说一下,天下解《四书》最精微、最透彻者,唯朱子朱公。《四书章句集注》乃科举取士之定本,尔等一切所思所学,皆需以朱注为圭臬,不得有丝毫偏离!”
陆斗知道经馆学四书,先学四书之中的《大学》。
而不管你学四书中的哪一书,都离不开朱子的《四书章句集注》。
因为你科举考试时,考官认定你对错的依据,也出自《四书章句集注》。
所以,想要考科举,不仅要背《四书》,还要背朱子的《四书章句集注》。
几乎所有考科举的学子们,都对《四书章句集注》又爱又恨,因为《四书章句集注》比《大学》《论语》《孟子》《中庸》四本书加起来还要厚。
但作为“官方标准答案全解”,学子们不仅要背,还要背得一字不差。
黄道同讲了《大学》的第一篇章,以及《四书章句集注》中,对《大学》第一篇章的注解。
此时已快到晌午,黄道同宣布上午的讲学结束,下午继续。
成材轩的学子们开始拿出食盒,吃早食。
作为不事劳动的读书人,家境一般的,也是一天只吃早食和晚食。
只有家境优渥的,才能一日三餐。
陆斗打开竹编的食盒,从中取出他大伯娘和二伯娘,给他准备的早食。
两个由高粱小米做成的饼子,小半碗煮秋葵,一颗水煮蛋,一碟腌萝卜,还有三分之一的水煮鱼块。
现在的水煮鱼块,跟他那个时代的“水煮鱼片”完全不是一回事。
是真正字面意上的水煮,除了水,就只加了盐。
不过尽管如此,他的这份早食,在成材轩的学子们中,已经算不错了。
陆斗看了一眼何守田的早食。
一小碗炒面,一小碟酱菜。
这“炒面”不是炒面条,而是炒的高粱面粉。
何守田拿着盛有炒面的小碗,到院子里的水缸舀了些冷水,把小碗里的高粱面粉冲成糊糊。
回到座位后,何守田看了一眼陆斗的高粱粟米饼,水煮鸡蛋和水煮鱼块,然后准备拿起小碗,准备喝自己的面糊糊。
陆斗却在这时,望着何守田笑问出声:“何师兄,你吃酱菜不吃?”
何守田看了一眼陆斗食盒当中的腌萝卜,想着对方想跟自己套近乎,想送餐食给自己吃,不送鱼肉,送鸡蛋就算了,最起码送个高粱粟米杂面饼吧,这个都舍不得,居然要送他酱菜。
他缺那点腌萝卜吗?
何守田冷漠摇头,声音清冷地回:
“不吃。”
陆斗一听,笑着点点头,然后伸出右手,把何守田那碟腌芥菜拿了过来。
何守田愣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
看着自己的腌芥菜,被陆斗拿了过去,何守田气愤无比,冷声向陆斗质问:
“你拿我的酱菜作甚?”
陆斗拿起筷子尝了一口何守田的腌芥菜,味道真是……一言难尽。
但陆斗还是一边咀嚼,一边笑回了何守田一句:
“何师兄不是说不吃酱菜嘛。既然你不吃,作为同桌,我拿来吃,不是省得浪费了?”
何守田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被陆斗这个小子耍了。
他以为陆斗问他吃不吃酱菜,是要把他那盘腌萝卜给自己吃讨好自己,没想到对方居然是问他的那一小碟腌芥菜吃不吃。
他当然要吃啊!不然干喝面糊糊,嘴里一点咸味都没有。
“真是可恶啊!”何守田心里这么想着,怒视着陆斗,刚想要把自己的那一小碟腌芥菜拿回来,但在看到陆斗面前的水煮鱼块时,却改变了主意。
他直接伸手把陆斗面前的那一小份鱼肉,连碗一起端了过来。
端过来之后,何守田望着陆斗轻笑一声问:
“你吃了我一样菜,我也吃你一样菜,公平公正,你可服?”
陆斗眼巴巴看着自己的鱼肉。
“何师兄,我只拿了你的腌芥菜,你却拿我一小碗鱼肉,这何来公平?”
何守田笑笑。
“确实不公平,你有三样菜,我只有一样菜,我用我的全部菜换你一样菜,算起来还是你赚了。”
陆斗假装出一副气愤,却无法反驳的样子。
何守田见了,心中大快,想着这八岁小儿先不仁,不能怪我无义。
有了这次,看他还敢在我面前耍什么小心思。
何守田拿起筷子,夹起鱼肉就开始大口朵颐。
鱼肉可比腌芥菜香多了。
不仅吃起来香,而且夺了陆斗的鱼肉,心里也美。
陆斗看到何守田吃得香,哀叹一声。
“唉,我的鱼肉。”
何守田一见,吃得更开心了。
成材轩的学子们见了,都暗叹“姜还是老的辣”,“小陆师弟还是太嫩了”。
在之后的半个月里,陆斗在吃早食时,都会假装气不过,想找回场子,于是与何守田各种斗智,但每次都会败下阵来。
何守田连胜半个月,每天都能从陆斗那里赢回些吃食来。
随着这半个月吃食的增加,身材干瘦的何守田身上多出几斤肉,气色也越来越好。
在又一次赢了陆斗,散馆之后回家的路上,感觉春风得意的何守田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之前两次文斗,都将自己打败的八岁小儿,怎么变笨了?
半个月来跟自己斗智,竟然一场不胜?
何守田一边走,一边皱眉沉思。
他的脑子里想了无数种可能,其中有一条让他自己都有些觉得不可能。
毕竟那孩子才八岁……
第二天,吃早食时。
陆斗又来挑衅何守田。
“何师兄,你出一上对,我要是对出来,你就把你的炒面给我,我要是输了,我就把我的高粱饼子给你。”
何守田点了点头,然后出了一个中下难度的上对。
“春风摇绿柳。”
陆斗抓耳挠腮半天,最后哀叹一声,扮作愤愤又无力的样子。
“何师兄,我的饼子给你。”
何守田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接过了陆斗的高粱粟米饼。
他吃得很慢。
虽然这高粱粟米饼依旧香甜,但他感觉心里好像什么被堵住,以至于让这好吃的饼子都有些难以下咽。
他终于确认了。
这八岁小儿的确在藏拙。
不然连他的“二猿断木”都能对出的陆斗,不可能连“春风摇绿柳”这样简单的上对都对不出。
何守田低头一边吃饼,一边吃自己的酱菜。
他的眼眶微微有些湿润。
本来他觉得陆斗这样的八岁孩子,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但现在,他才意识到,可能,正是因为那孩子才八岁,有一颗赤诚之心,所以才会可怜我这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每日只能吃炒面果腹的穷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