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死寂被更加浓重的、仿佛沉淀了万古岁月的气息所取代。小队沉默地行进在巨大的汉白玉广场上,靴底摩擦着破碎玉砖的沙沙声,在此地空旷到诡异的回响下,显得格外刺耳。远处悬浮的宫阙残骸无声矗立,虹桥断裂处,流泻下凝固般的光晕。那队被“斩仙葫芦”惊退的天兵灵体消失的方向,金紫色的霞光似乎更加浓郁了几分,隐隐传来一种压抑的“注视感”。
范剑走在队伍中间,脸色依旧有些苍白。那一声“请宝贝转身”带来的不仅仅是精神力的透支,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寒意”缠绕在心神深处,仿佛某种无形的东西被从虚无中牵引出来,又悄然附着于身。怀中的葫芦沉寂冰冷,比之前更甚,像一个吞噬了某种存在后陷入深度休眠的凶兽。他暗暗运转“薪火”符文,那温暖厚重的文明辉光缓缓流转,一丝丝驱散着那附骨的寒意,同时也更清晰地感知到这片天地对“薪火”之力的复杂态度——既有微弱的吸引与共鸣,又有着根深蒂固的疏离与排斥。
“这里的空间结构……非常诡异。”墨子低声说道,他的机关鸟正在前方数十米处盘旋,传回的数据流在他手臂上的微型光屏快速滚动,“不仅仅是折叠和断层,某些区域的‘时间感’是错乱的。刚才经过的那片偏殿废墟,机关鸟检测到微弱的能量涟漪,其波动特征显示可能是……不久前才发生的坍塌,但根据物质风化程度和能量惰性化分析,至少是数千年甚至更久以前的事。”
“时空紊流区域?”秦风眉头紧锁,“标记出来,绝对不要靠近。李铭的推测可能是对的,这里残存的规则和我们熟悉的世界不一样。”
小芸指尖萦绕着淡绿色的探查灵光,轻轻拂过路边一尊倾倒的、雕刻着仙鹤祥云的玉质灯柱。灵光没入
天柱子,她闭上眼睛感知片刻,脸色微变:“这内部……有极其微弱的‘念’残留。不是生灵的魂魄,更像是……某种固定程序,或者说是‘职责’的烙印。非常古老,非常顽固,充满了‘秩序’和‘森严’的味道,正在缓慢地消散。”
“天条碎片?或者说,是维持这片遗址基本运行的底层规则印记?”范剑若有所思。他尝试将一丝“薪火”的意念探向那柱子,立刻感受到一股冰冷、僵硬、不容置疑的排斥力,仿佛在呵斥“下界凡火,安敢窥探天工”。他收回意念,心中了然。“薪火”代表的人道文明之火,与这片遗迹所秉承的“天道”秩序,本质上有某种根本性的冲突。一个重演变、重传承、重薪火相传的韧性;一个重永恒、重等级、重不容僭越的威严。虽然同属文明范畴,但路径截然不同。
“难怪那些天兵灵体对‘薪火’反应那么激烈。”阿亮咂咂嘴,“合着咱们是带着‘异端’的气息,闯进了人家的‘祖庭’啊。”
继续深入,残破的景象越发触目惊心。他们看到断裂的匾额,上书“通明殿”三个古篆,金漆剥落,却依旧有种迫人的气势;看到干涸的瑶池,池底裂开巨大的缝隙,曾经孕育仙莲的灵泥早已化为灰白色的硬块;看到倒塌的丹炉,炉身布满裂痕,炉口还残留着一抹焦黑的痕迹,仿佛炼丹师在最后一刻仓促逃离,炉火失控。
空气中那种奇异的“香气”开始发生变化,混合进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不是新鲜血液的腥气,而是一种陈腐的、仿佛渗进了金石玉髓深处的铁锈味,经过漫长时光的发酵,变得幽冷而诡异。
“小心!”前方探路的精锐战士突然低喝,打出手势。
众人立刻隐蔽到一根巨大的蟠龙柱后。只见前方道路拐角处,景象迥异——不再是单纯的残破,而是布满了激烈的战斗痕迹。巨大的剑痕深深刻入地面和墙壁,切面光滑如镜,残留的锋锐剑气历经无数岁月仍未完全消散,靠近便能感到皮肤刺痛。烧灼的痕迹呈现诡异的琉璃化,五彩斑斓,却散发着毁灭性的高温余韵。最令人心悸的是,散落在地的几具“遗骸”。
那不是石像,也不是灵体,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尸身”。虽然血肉早已湮灭,只余下闪烁着黯淡金光的骨骼,以及包裹着骨骼的、破损不堪的仙甲残片。从骨骼形态看,有人形,也有非人形(类似传说中的力士或某种仙兽)。这些骨骼上布满了可怕的伤痕,断裂处光滑,显然是被极其可怕的利刃或能量瞬间切断。
“是天庭仙神……或者说,至少是拥有仙体的存在的遗骸。”墨子操控微型扫描仪谨慎地靠近一具人形金骨,“骨骼密度和能量残留远超我们见过的任何生物……但他们都死了,死在了这里。战斗的一方是他们,另一方……”
他调整扫描角度,聚焦在一片相对完好的玉璧上。玉璧表面覆盖着厚厚的尘埃,但依稀可见刻画的云纹天宫图案。而在图案中央,一道漆黑的、不断细微蠕动的裂痕贯穿了整面玉璧。裂痕边缘,玉质不是碎裂,而是呈现出一种被“污染”、“吞噬”的灰败质感,丝丝缕缕极其淡薄、却让人本能感到厌恶与恐惧的黑色气息,正从裂痕深处缓缓渗出,与周围金紫色的霞光无声对抗着。
“这是什么?”秦风沉声问。那黑色气息让他想起了某些最污秽的变异兽巢穴深处的东西,但层次上似乎高了无数倍,带着一种纯粹的“终结”与“混乱”意味。
范剑手中的“薪火”符文猛地一颤,光芒自主明亮了几分,不再是温和的守护之意,而是散发出清晰的敌意与净化冲动,指向那道黑色裂痕。同时,他怀中的斩仙葫芦也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悸动,冰冷依旧,却似乎对那黑色裂痕产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兴趣”?仿佛是猎人嗅到了值得出刃的猎物气息。
“大凶之兆。”范剑一字一顿,感到头皮发麻,“‘薪火’的反应比面对天兵灵体时激烈得多。这东西……恐怕是导致这片天庭坠毁的元凶之一,或者至少是同级数的存在留下的‘伤口’。”
“别靠近那道裂痕!”小芸突然惊呼,她的自然灵觉疯狂报警,“那黑气……在侵蚀‘存在’本身!不仅仅是物质和能量!”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玉璧旁一具较小的非人形金骨,被一丝逸散出的稀薄黑气触及,那璀璨了不知多少年的骨骼,竟如同风化般迅速失去光泽,表面出现蜂窝状的蚀孔,然后悄无声息地崩解成一撮黯淡的灰烬。
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绕过去,快!”秦风当机立断。
小队贴着广场边缘,尽可能远离那片恐怖的战斗残迹和黑色裂痕。然而,越是靠近中央宫殿群,类似的战斗痕迹和零星的金骨遗骸就越多,偶尔还能看到彻底失去灵光、变成顽铁般的仙器碎片。那黑色的、蠕动的裂痕或气息残留也时有发现,有的在墙壁,有的在地面,甚至悬浮在空中,像一道道无法愈合的丑陋伤疤,镶嵌在这片神圣的废墟里。
这里发生的,并非简单的坠毁,而是一场惨烈到难以想象的神战。而敌人,显然拥有着足以污秽、侵蚀甚至“抹除”仙神的力量。
“薪火”的敌意越来越明显,光芒稳定而执着地照亮前路,驱散着空气中越来越浓的、由金紫霞光与黑色怨气混合而成的诡异迷雾。范剑能感觉到,符文内部那承载着人族文明厚重历史的“火种”,正在被这片天地的惨烈过往所触动,燃烧得更加旺盛,那是一种面对“文明之敌”时本能的抗争。
终于,他们来到了中央宫殿群的主阶之下。眼前是望不到顶的、残缺的汉白玉阶梯,每一级都宽阔无比,雕刻着日月星辰、山川社稷的图案,尽管破损,依然气象万千。阶梯尽头,是一座半坍塌的、却依旧能窥见其昔日恢弘的巨殿轮廓,匾额早已不见,只有两根擎天巨柱般的门柱歪斜矗立,上面缠绕着断裂的、早已失去灵光的锁链。
而在阶梯中段,一个相对完整的平台上,景象让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那里没有战斗痕迹,没有黑色裂痕。平台中央,是一个小小的、白玉砌成的圆形池子,池中并非干涸,而是积蓄着浅浅一汪清亮透彻的液体,散发出难以言喻的纯净灵光与勃勃生机,将周围的金紫霞光都映照得柔和了几分。池边,生长着一株奇异的植物——只有三尺来高,通体如青玉雕成,枝叶稀疏,顶端却结着三颗龙眼大小、晶莹剔透的朱红色果实,果实表面天然流转着玄奥的道纹,散发出的香气,比之前闻到的任何异香都要纯粹、醉人,吸入一口,便觉神魂清明,周身灵力活泼泼地自行增长。
“仙露?……仙果?”阿亮眼睛都直了,喉结滚动。
但更引人注目的是池边坐着的一个“人”。
那是一位身着残破青色道袍的老者,背对阶梯,面朝仙池,仿佛正在观池沉思。他身形凝实,并非灵体,但也没有丝毫生机,皮肤呈现出一种温润如玉、却又毫无血色的质感。他头发稀疏,以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道袍上沾满了尘埃,袖口还有烧灼和撕裂的痕迹。他就那样安静地坐着,仿佛与这片天地、与这池仙露、这株仙果融为一体,已经坐了千万年。
他没有像天兵那样攻击,也没有像那些金骨一样死去。他就在那里,一种极致的“静”,却比任何活跃的存在都更让人感到莫测的压力。
小队停在阶梯下方,不敢贸然上前。墨子迅速扫描,反馈却令人困惑:“无生命体征,无能量波动,无灵魂反应……但空间结构在他周围呈现出异常的‘稳定’和‘凝固’态。他本身……像是一个巨大的‘锚点’,或者一个……‘规则实体’。”
范剑手中的“薪火”符文光芒流转,传递给他的情绪异常复杂:有强烈的警惕,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哀,还有更深层次的……一种近乎“同病相怜”的寂寥感?仿佛这枚承载着失落文明火种的符文,与那凝固了不知多久的老者之间,产生了某种跨越时空的共鸣。
怀中的斩仙葫芦,依旧冰冷沉寂,对那老者、仙池、仙果都没有特殊反应。
就在众人惊疑不定,考虑是否尝试沟通或绕行时,那背对众人的老者,毫无征兆地,动了。
不是转身,不是站起。而是他那只放在膝上、布满灰尘的右手,极其缓慢、极其轻微地,抬起了一根手指。
指尖,正对着阶梯下方,严阵以待的探索小队。
没有声音,没有光影。但刹那间,所有人,包括范剑,都感到一股无法抗拒、无法理解、仿佛源自世界本身规则的力量降临了。
那不是攻击,不是威压。
那是一种定义,一种裁定。
一个宏大、古老、冰冷、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意念,如同天道纶音,直接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轰然响起:
“域外之秽,凡俗之火,僭越之徒……
——判,剥离法理,贬落尘泥。”
话音(意念)落下的瞬间,骇人的变化发生了。
秦风身上那凌厉无匹的刀意,如同被无形的橡皮擦去,瞬间消散,他感到自己苦修多年的刀道感悟、与灵兵的联系,正在飞速模糊、褪色!
墨子手臂上的机关仪器发出一连串刺耳的故障音,光屏乱码闪烁,旋即彻底暗淡,那些精密的构装知识、能量回路理解,在他脑中变得艰涩难懂,仿佛隔了一层毛玻璃!
小芸指尖萦绕的自然灵光如同风中残烛般熄灭,她与植物、与生命能量的那种亲密共鸣感被强行切断,变得迟钝而陌生!
阿亮和其他精锐战士亦是如此,他们觉醒的能力、对灵气的掌控、甚至包括体内运转的功法路线,都开始变得滞涩、混乱,仿佛某种根本性的“权限”或“资格”被剥夺了!
范剑是受到影响最轻微的一个。手中的“薪火”符文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辉,死死抵住那股无形的“剥离”之力。符文内蕴的、属于整个人族文明挣扎求存、自强不息的不屈意念,与那冰冷的天道裁定之力激烈对抗,发出无声的轰鸣。范剑感到自己的灵力运转也受到了极大压制,但与“薪火”紧密相连的那部分核心力量,依然在坚守。
然而,他怀中那一直沉寂的斩仙葫芦,在这股针对“法理”、“僭越”的裁定之力降临时,第一次,自主地传来了清晰的反馈。
那不是悸动,也不是兴趣。
那是一种……被冒犯的冰冷杀意。
仿佛至高无上的权柄,遇到了另一个宣称同样至高无上、甚至更加极端的存在。
范剑的脑海中,突兀地响起一个模糊而断续的、非男非女、宛如金铁摩擦般的低语:
“……区区……残断天规……也配……判我持者?”
紧接着,不等范剑反应,他感到怀中一轻,那被层层包裹的斩仙葫芦,竟自行化作一道无形无质的流光,顺着他与葫芦之间那微弱而冰冷的联系,投射到了他的右手之上!
没有实体显现。
但范剑的右手,却不由自主地抬了起来,掌心向上,五指微拢。
他的眼神瞬间变得空洞了一瞬,仿佛有别的什么东西,借他的眼,冷冷地“看”向了阶梯上那抬起一指的老者。
然后,范剑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开合,一个比他平时声音更加低沉、更加漠然、仿佛带着万古寒冰与无尽血煞之气的语调,吐出了四个字:
“规矩,错了。”
没有“请宝贝转身”。
只是陈述。
下一刻,以范剑抬起的右手掌心为中心,一道细微到几乎看不见、却让整个天庭遗址空间都为之震颤的裂痕,凭空出现。
这道裂痕,不是黑色,不是任何颜色。
它更像是“存在”本身被划开的一道“伤”,是“有”与“无”之间最直接的界限。
裂痕一闪而逝,径直掠向阶梯平台上那青袍老者抬起的手指。
老者那凝固了万古的躯体,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反应——他整个身体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抬起的那根食指,从指尖开始,无声无息地,化作了最细微的、闪烁着微光的尘埃,然后这“湮灭”沿着手指向上蔓延,速度不快,却无可阻挡,所过之处,道袍、手掌、手腕……尽皆化为光尘。
老者的身影,在这缓慢而绝对的湮灭过程中,依旧没有回头。但在那湮灭即将触及手肘的瞬间,他那空洞的眼眶方向(尽管背对),似乎“看”了范剑(或者说,范剑右手那无形之物)一眼。
一道更加复杂、更加悠远、夹杂着无尽沧桑、一丝愕然、以及最终释然的叹息般的意念,掠过所有人的心头,随即消散在风中。
“……原来……是……‘劫器’……归来了……”
“……也好……”
话音未落,老者整个身躯,连同他所坐的白玉池边,彻底化为一片绚烂而短暂的光尘,缓缓飘散。那汪仙露和那株仙果树,却完好无损,依旧静静留在原地,只是失去了守护者。
施加在众人身上的“剥离”裁定之力,随着老者的湮灭,潮水般退去。所有人的能力、感悟瞬间恢复,但心头的震撼与寒意,却久久无法退散。
范剑踉跄一步,右手恢复正常感觉,掌心的无形之物也已退回怀中,重新变得冰冷沉重。这一次,不仅仅是精神力被抽空,他感到自己的生命力都似乎被割去了一小块,一种源自根本的虚弱感袭来,眼前阵阵发黑。更让他心惊的是,斩仙葫芦传来的反馈,除了一如既往的冰冷,似乎还多了一丝极淡的……满意?仿佛刚刚完成了一次合乎其“规矩”的裁决。
而“薪火”符文的光芒也黯淡了许多,传递来的情绪除了疲惫,还有深深的困惑与警惕,对那“劫器”的警惕。
阶梯上方,半坍塌的巨殿深处,那金紫色的霞光核心,传来一阵更加明显的、仿佛巨物翻身的震动。整个天庭遗址的空间都随之荡漾了一下。
遥远方向,那几道隐晦而强大的气息,似乎也猛地加速了,带着毫不掩饰的惊疑与贪婪,破空而来!
“快!”秦风压下心头的滔天巨浪,声音沙哑却斩钉截铁,“上阶梯!进大殿!我们没有退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