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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姑苏晨雾

    清晨六点四十五分,上海北站。

    月台上挤满了人。穿长衫的商人,拎藤箱的学生,抱着孩子的妇人,还有挑着担子的小贩,在人群里灵活地钻来钻去,吆喝着“五香茶叶蛋”“桂花赤豆糕”。蒸汽机车的汽笛声尖锐地撕开晨雾,白汽从车头喷涌而出,在清冷的空气里凝成一片翻滚的云。

    清辞裹紧身上的素色旗袍,外面套了件深灰色的开司米开衫——是陈老太太翻箱底找出来的,说是她年轻时穿的,现在瘦了,穿不上了。开衫有点大,但很暖和,带着樟脑丸和岁月沉淀的气味。

    她手里捏着两张硬纸车票。上海到苏州,三等车厢,上午七点二十分发车。票是李浩天没亮时去买的,回来时还带了热腾腾的粢饭团和豆浆。

    “趁热吃。”他把油纸包塞给她,“车上要坐两个多小时。”

    清辞小口吃着粢饭,目光扫过月台上的人群。一切看起来都很平常,但她的神经绷得很紧。经历了昨晚十六铺码头那一幕,她看谁都像带着目的,谁都可能是金鳞的眼线。

    李浩靠在她旁边的廊柱上,压低帽檐,假装看报纸。他换了身装扮——深蓝色的工装裤,洗得发白的衬衫,外面罩了件半旧的帆布夹克,像个去苏州找活干的工人。脸上还贴了道假刀疤,是早上用胶水和颜料临时弄的,在晨光下看着挺像那么回事。

    “人来了。”他忽然低声说,报纸没动,但眼睛从帽檐下扫向月台入口。

    清辞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三个男人走进月台。都穿着深灰色的中山装,戴同款的黑色礼帽,手里拎着公文包。走路时步伐整齐,眼睛警惕地扫视四周,视线在人群中的年轻女性脸上停留的时间,明显比其他人长。

    是金鳞的人。或者,是警察厅的。

    他们停在了七号车厢门口——正是清辞和李浩要乘坐的那节车厢。其中一个掏出怀表看了看,又和同伴低声交谈几句,然后分散开,一个守在车厢门口,另外两个往月台两头走去,像是在巡视。

    “冲我们来的?”清辞的心提了起来。

    “不一定。”李浩说,但声音很沉,“但小心为上。等会儿上车,我们分开走。你从车尾上,我从车头。车厢里碰头。”

    “如果他们查票……”

    “票在你这儿,你先进。我自有办法。”李浩把最后一口豆浆喝完,油纸团成一团,扔进旁边的垃圾桶,“记住,如果情况不对,别管我,你自己走。到苏州后,去平江路的‘听雨茶楼’,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一壶碧螺春,两碟点心。会有人来找你。”

    “谁?”

    “不知道。但安德森神父说,那是联络点。”李浩看了她一眼,“如果三天内没人来,你就离开苏州,去北平,找神父给你的那个地址。”

    清辞还想说什么,但汽笛再次响起——列车要开了。

    人群开始涌动,挤向车门。

    “走。”李浩轻轻推了她一下。

    清辞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车尾。她能感觉到背后有道目光一直跟着她,但她没回头,只是低着头,随着人流往前挤。

    车门口站着列车员,正不耐烦地催乘客快上。清辞递上车票,列车员扫了一眼,撕下一角,挥手让她上去。

    车厢里很拥挤。硬木长椅上坐满了人,过道上也站了不少,空气中弥漫着汗味、烟味、还有食物的气味。清辞侧着身子,艰难地往里挤,目光快速扫过一张张脸——还好,没有那三个穿中山装的人。

    她找到了座位。是靠窗的位置,旁边已经坐了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妇人,正低声哼着儿歌哄孩子睡觉。对面是个穿长衫的老先生,戴着老花镜在看报纸。

    清辞坐下,把随身的小包袱放在腿上,双手交叠按着,里面是那两把枪和一点简单的衣物。她的心跳得很快,眼睛盯着车厢连接处的门,等李浩出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乘客基本都上来了,列车员开始关车门。咣当咣当的声音接连响起,一节节车厢的门被拉上、锁死。

    李浩还没出现。

    清辞的手心开始冒汗。她看向窗外,月台上的人已经很少了,那三个穿中山装的男人还站在七号车厢门口,正和列车员说着什么。列车员点头哈腰,递过去一支烟。

    他们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就在这时,车厢连接处的门被拉开,一个人侧身挤了进来。

    是李浩。

    他低着头,帽檐压得很低,但清辞一眼就认出了他走路的姿态——那种经历过生死的人特有的、每一步都踩得很实的姿态。

    李浩挤到她旁边的过道站定,背对着她,手抓着行李架上的铁杆。他离得很近,清辞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汗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金属的气味——是枪油。

    列车终于动了。先是轻轻一晃,然后轮子开始转动,发出有节奏的咔哒声。月台缓缓后退,那三个中山装男人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晨雾里。

    清辞松了口气。

    但她的心还没完全放下。因为这节车厢里,不止她和李浩两个不寻常的人。

    斜对角,隔着三排座位,坐着一个穿西装的年轻人。二十七八岁,戴金丝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拿着本英文书在看。但他翻页的速度很慢,眼睛的余光,时不时扫过车厢里的人。

    还有后排那个穿旗袍的中年女人。四十来岁,妆容精致,手里夹着细长的香烟,正和邻座的一个商人模样的男人低声谈笑。但清辞注意到,她的左手一直放在随身的小皮包上,手指在皮包扣带上轻轻敲击——是摩斯密码的节奏,虽然很轻,很隐蔽。

    这节车厢里,至少有四个人,不是普通乘客。

    清辞看向李浩。李浩的背挺得笔直,但从清辞的角度,能看到他颈后肌肉微微绷紧——他也发现了。

    列车驶出上海站,加速。窗外的景色从城市的楼房,渐渐变成郊区的农田。秋收后的稻田一片枯黄,田埂上堆着草垛,远处是零星的农舍,炊烟袅袅。

    车厢里渐渐安静下来。一夜未眠的乘客开始打盹,抱着孩子的妇人睡着了,头靠着车窗。老先生收起报纸,也闭上了眼睛。

    只有那几个人,还醒着。

    清辞也闭上了眼,假装休息,但耳朵竖着,捕捉着车厢里的每一点动静。

    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单调而催眠。清辞是真的累了,从昨晚到现在,几乎没合眼。再加上重伤初愈,身体还很虚弱。倦意像潮水般涌上来,她的意识开始模糊。

    朦胧中,她感觉自己靠在了一个坚实的肩膀上。是李浩,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下来,让她靠着。她想睁开眼,但眼皮太重了。

    就这样吧,她想,就睡一会儿。

    就一会儿。

    李浩感觉到清辞靠在他肩上,呼吸渐渐平稳绵长。他侧头看了一眼,她睡着了,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浅浅的阴影,眉头还微微蹙着,即使在梦里也不得安宁。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靠得更舒服些。然后重新抬头,目光扫过车厢。

    穿西装的年轻人还在看书,但书已经很久没翻页了。穿旗袍的女人抽完了烟,正从小皮包里掏出粉盒补妆。那个商人模样的男人则歪着头,也睡着了,还发出轻微的鼾声。

    看起来一切正常。

    但李浩的直觉告诉他,不正常。

    太安静了。这节车厢里的乘客,似乎都在刻意保持着距离,彼此之间没有交谈,没有眼神交流。就连那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哄孩子的声音也压得很低,像怕惊扰了什么。

    列车驶过一个小站,没有停,呼啸而过。站台上几个等车的人影一晃而过。

    李浩计算着时间。从上海到苏州,正常行驶需要两小时二十分钟。现在已经过去四十分钟,再有一个多小时就到了。

    这趟车,能平安到苏州吗?

    他摸了摸腰间。枪在,子弹是满的。但在这狭窄的车厢里,一旦交火,伤及无辜是必然的。而且,如果对方人多……

    他不敢往下想。

    车轮声突然变了调——从平稳的咔哒声,变成了刺耳的摩擦声。列车开始减速。

    “怎么回事?”有乘客被惊醒,茫然地问。

    “前方临时停车。”列车员从过道走过,声音平板地宣布,“请大家在座位上坐好,不要随意走动。”

    临时停车?这个路段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停什么车?

    李浩的心提了起来。他看向窗外——列车正驶入一片丘陵地带,两侧是低矮的山坡,长满了松树和灌木。远处有条小河,河上有座石桥。

    一个绝佳的伏击地点。

    车厢里开始骚动。乘客们交头接耳,猜测着停车的原因。穿西装的年轻人合上了书,摘下眼镜擦了擦。穿旗袍的女人把粉盒收进皮包,手又放回了扣带上。

    李浩轻轻推醒清辞。

    清辞睁开眼,眼神先是茫然,随即迅速清醒:“到了?”

    “没有,临时停车。”李浩低声说,“情况不对,准备一下。”

    清辞立刻坐直,手伸进包袱,握住了枪柄。

    列车彻底停下了。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过松林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的鸟鸣。

    太静了。

    静得让人心头发毛。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五分钟,十分钟。列车没有任何要启动的迹象。

    “到底怎么回事啊?”有乘客不耐烦了,站起来想往外看。

    “坐下!”列车员厉声喝道,“都坐好!”

    但已经有人开始恐慌。车厢里的气氛越来越紧张。

    就在这时,车厢连接处的门,突然被拉开了。

    不是列车员,是三个穿黑色制服的人。不是警察,也不是军队——制服上没有标识,但李浩认出来了,那是二皇子私兵的装扮。

    为首的是个光头大汉,脸上有道疤,从眉骨一直划到嘴角。他扫视车厢,目光在李浩和清辞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落在穿西装的年轻人身上。

    “你,出来。”光头指着年轻人。

    年轻人脸色变了变,但很快镇定下来:“你们是什么人?凭什么让我出去?”

    “少废话!”光头身后的两人冲过来,就要抓人。

    年轻人突然动了!他手中的英文书猛地掷出,书页散开,像白色的蝴蝶飞舞。几乎同时,他从怀里掏出一把枪!

    枪声响起!

    但开枪的不是年轻人,是光头。他抢在年轻人之前开了枪,子弹打在年轻人的手腕上,枪脱手飞出。

    “啊!”年轻人惨叫,捂住流血的手腕。

    车厢里瞬间炸开了锅!乘客们尖叫着,有的往座位下钻,有的想往别的车厢跑。但光头带来的两人已经堵住了车厢两头的门。

    “都别动!”光头举着枪,对着天花板又开了一枪。

    枪声震耳欲聋。乘客们吓得蹲在地上,不敢再动。

    穿旗袍的女人站了起来。她脸上已经没有了刚才的妩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杀气。她打开小皮包,掏出的不是粉盒,而是一把精致的小手枪。

    “放下枪。”她对光头说,声音很冷。

    光头笑了:“我当是谁,原来是‘夜玫瑰’。怎么,你也来趟这浑水?”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被叫做夜玫瑰的女人说,“这两位,”她指了指李浩和清辞,“我保了。你们滚。”

    “口气不小。”光头冷笑,“就凭你?”

    “就凭我。”夜玫瑰话音刚落,突然抬手就是一枪!

    但光头更快,侧身躲过,子弹打在车厢壁上,留下一个弹孔。几乎同时,他身后的两人也开枪了。

    夜玫瑰一个翻滚躲到座椅后,子弹打在座椅靠背上,木屑纷飞。

    混战爆发了。

    枪声、尖叫声、哭喊声混成一片。乘客们抱着头趴在地上,有的吓得尿了裤子。那个抱孩子的妇人紧紧护着孩子,缩在座位下,浑身发抖。

    李浩把清辞拉到身边,两人蹲在座位间的空隙里。子弹在头顶呼啸而过,打碎了车窗玻璃,碎片四溅。

    “他们是什么人?”清辞压低声音问。

    “夜玫瑰是江湖上有名的杀手,独来独往,只认钱不认人。”李浩快速说,“光头是二皇子的人。至于那个年轻人……”

    他看向那个受伤的年轻人。他正咬牙撕下衬衫下摆,包扎手腕的伤口。血浸透了布料,但他一声不吭,眼神凶狠得像狼。

    “可能是我们这边的人。”李浩说,“也可能是另一股势力的。”

    “现在怎么办?”

    “等。”李浩说,“让他们打。我们找机会走。”

    但机会没等到,等来的是更大的麻烦。

    车厢外传来密集的脚步声。不止一两个人,是至少十几人,正快速接近列车。

    光头脸色一变:“妈的,有埋伏!”

    话音未落,车厢两侧的窗户突然被砸碎!几个蒙面人从窗外跃入,手里的冲锋枪喷出火舌!

    是第三拨人!

    光头的手下猝不及防,瞬间倒下两个。光头滚到座椅后,举枪还击。夜玫瑰也换了位置,一枪打中一个蒙面人的肩膀。

    但蒙面人太多了,而且火力强大。冲锋枪的扫射下,车厢里一片狼藉。木屑、玻璃碎片、血,混在一起。

    “走!”李浩拉着清辞,猫着腰,往车厢另一头移动。

    但门被堵死了。不是锁,是被什么东西从外面顶住了。

    “这边!”夜玫瑰突然喊,指着被她打碎的车窗,“跳车!”

    来不及犹豫了。李浩一脚踹开残留的玻璃碴,先把清辞推出去,自己紧跟其后。

    两人跳出车窗,滚落在路边的草丛里。几乎同时,夜玫瑰和那个受伤的年轻人也跳了出来。光头和一个手下紧随其后。

    身后,车厢里的枪声还在继续,但渐渐稀落下去——蒙面人正在清理现场。

    “分开跑!”夜玫瑰喊了一声,转身冲进树林。

    光头看了李浩一眼,眼神复杂,但没说话,带着手下往另一个方向跑了。

    年轻人捂着流血的手腕,脸色苍白,但脚步不停:“跟我来!”

    李浩和清辞对视一眼,跟了上去。

    年轻人在前面带路,对这片地形似乎很熟。他带着两人穿过一片松林,越过一条小溪,钻进一个隐蔽的山洞。

    山洞不大,但很深。里面很黑,只有洞口透进一点光。

    “安全了。”年轻人靠着石壁滑坐下来,大口喘气。手腕还在流血,他的脸色越来越白。

    清辞从包袱里掏出干净的布条和金疮药——是离开军营时老军医给的。她走过去:“我帮你包扎。”

    年轻人看了她一眼,没反对。

    清辞小心地拆开他临时包扎的布条,伤口很深,子弹擦过去,削掉了一块肉,但没伤到筋骨。她撒上药粉,用干净的布条重新包扎。

    “谢谢。”年轻人说,声音很虚。

    “你是谁?”李浩问,手按在腰间的枪上。

    年轻人扯了扯嘴角:“顾小满的老师,林砚秋。”

    李浩和清辞都愣住了。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车上?”清辞问。

    “我不知道。”林砚秋摇头,“我是被人引上车的。今天早上,有人塞了张字条在我门缝里,说‘想救顾小满,坐七点二十分去苏州的火车,七号车厢’。我就来了。”

    “字条呢?”

    林砚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已经皱巴巴了。上面只有一行字,是用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字拼贴的,看不出笔迹。

    “引你上车的人,就是想借刀杀人。”李浩说,“让我们和光头那帮人自相残杀,他好渔翁得利。”

    “可能是金鳞的人。”清辞说。

    “或者,是我们这边出了内鬼。”林砚秋苦笑,“知道我在查顾小满下落的人,不多。”

    山洞里一时沉默。只有外面风吹过树林的声音,和远处隐约的、列车方向的零星枪声。

    “顾小满在哪里?”清辞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林砚秋看着她,又看看李浩,眼神里充满了挣扎。最后,他叹了口气。

    “两个月前,顾小满突然从学校失踪。我查了很久,最后查到,她被人带去了上海。但我晚了一步,到上海时,顾家已经出事了。我在废墟里找到了这个。”

    他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烧焦了一半的照片。

    照片上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穿着学生装,扎着两条麻花辫,笑容很甜。背景是苏州的虎丘塔。照片背面,用钢笔写了一行小字,虽然边缘被烧焦,但还能辨认:

    “老师,如果我出事了,东西在‘听雨’。”

    听雨。

    听雨茶楼。

    李浩和清辞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

    “所以你去听雨茶楼找过?”李浩问。

    “找过,但没找到。”林砚秋说,“茶楼的老板说,两个月前确实有个女孩来过,留下了个包裹,但第二天就被人取走了。取包裹的人,拿着女孩的亲笔信和信物。”

    “什么信物?”

    “一枚铜钱。”林砚秋说,“光绪通宝,边缘刻着字。”

    李浩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从怀里掏出沈墨留下的那枚铜钱。

    林砚秋接过去,仔细看了看,点头:“对,就是这种铜钱。茶楼老板说,信物是一模一样的铜钱,但刻的字不同——那枚刻的是‘平江路,听雨,甲三’。”

    “甲三是什么意思?”

    “茶楼储物柜的编号。”林砚秋说,“但柜子是空的,被人取走了。”

    线索又断了。

    不,没有完全断。

    “取走包裹的人,长什么样?”清辞问。

    “茶楼老板说,是个女人,三十来岁,穿旗袍,很漂亮,说话带点北方口音。”林砚秋回忆道,“她当时还问了老板一句奇怪的话。”

    “什么话?”

    “她问:‘三角的饵,还在吗?’”

    三角的饵。

    清辞想起了那份名单上的标记。三角,代表假装投敌,实则卧底的“饵”。

    难道顾小满留下的东西,和“饵”有关?

    “那个女人,后来去了哪里?”李浩问。

    “不知道。老板说,她取了包裹就离开了,再没出现过。”林砚秋顿了顿,“但我查到一个线索——那个女人离开茶楼后,在平江路叫了辆黄包车。车夫我记得,因为他左脸上有块胎记。我找到他,他说,他把那个女人送到了……”

    他停住了,看向李浩和清辞。

    “送到了哪里?”

    “枫桥。”林砚秋说,“寒山寺附近的枫桥。”

    寒山寺。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那是顾小满最喜欢的地方。她曾对林砚秋说,老师,以后我要是死了,就把我的骨灰撒在枫桥下的河里,让我听一辈子的钟声。

    “她在那里留下了东西。”清辞说。

    “或者,她人就在那里。”李浩说。

    山洞外,枪声彻底停了。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下来,只有风还在吹。

    “我们得去枫桥。”清辞说。

    “现在不能去。”林砚秋摇头,“那辆车上的蒙面人,肯定在搜山。我们得等天黑。”

    “你的伤……”

    “死不了。”林砚秋咬牙站起来,“但我们需要帮手。光靠我们三个,到不了枫桥。”

    “谁?”

    林砚秋从怀里掏出个小铁哨,只有拇指大小。他放在嘴边,吹了一声。

    没有声音。是狗哨,人耳听不见的频率。

    几分钟后,山洞外传来窸窣声。一个瘦小的身影钻了进来,是个十二三岁的男孩,穿着补丁摞补丁的短褂,脸上脏兮兮的,但眼睛很亮。

    “小豆子,去枫桥,找哑叔。”林砚秋对男孩说,“告诉他,老师有难,速来。”

    男孩点点头,转身就跑了,像只灵活的狸猫,瞬间消失在树林里。

    “哑叔是我在苏州的联络人,可靠。”林砚秋解释,“他会在枫桥等我们。但我们现在得找个地方藏到天黑。”

    “这附近有地方吗?”

    “有。”林砚秋指向山洞深处,“里面有条暗河,通到一个废弃的砖窑。我在那里备了些东西,能撑几天。”

    他带头往山洞深处走。李浩扶着清辞跟在后面。

    山洞越走越窄,最后只能弯腰通过。脚下是湿滑的石头,暗河在脚边流淌,水声潺潺。林砚秋点燃了火折子,微弱的光照亮了前方的路。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出现了亮光——不是阳光,是火光。

    砖窑到了。

    这是一个很大的空间,中间是废弃的窑炉,四周堆着些破砖烂瓦。但角落里收拾得很干净,铺着干草,摆着些锅碗瓢盆,还有个小炉子,正烧着水。

    “我偶尔会来这里。”林砚秋说,“教孩子们读书。这地方偏僻,安全。”

    他在干草上坐下,脸色更白了。失血过多,他已经快到极限了。

    清辞给他倒了碗热水,又从包袱里找出块干粮递给他。林砚秋接过,小口吃着。

    李浩在窑口警戒。外面是片荒废的砖场,长满了杂草,远处是树林,再远是隐约的山影。

    苏州就在山的那边。

    很近,但又很远。

    “林老师。”清辞忽然开口,“顾小满她……到底知道了什么,要遭这样的罪?”

    林砚秋沉默了很久,碗里的热水已经凉了。

    “她父亲顾长明,不只是个技师。”他终于说,“他还是个密码专家。当年在江南制造局,他负责的是最机密的图纸加密。二皇子和日本人交易,有一部分图纸,就是顾长明经手加密的。”

    “但他没有交出真正的密码,对吗?”

    “对。”林砚秋点头,“他做了两份密码。一份交给二皇子,是假的。真的那份,他藏了起来。而能解开真密码的钥匙,他留给了小满。”

    “所以金鳞抓小满,是为了那把钥匙。”

    “不全是。”林砚秋的眼神黯淡下来,“小满那孩子……太聪明了。她破解了她父亲留下的线索,找到了真密码的存放地。但她没告诉我,只说自己找到了,要去拿。然后,她就失踪了。”

    “她找到了第七个箱子。”李浩说。

    林砚秋猛地抬头:“你们知道第七个箱子?”

    “我们在查。”李浩说,“但还没找到。箱子里面是什么?”

    “不知道。”林砚秋摇头,“小满没说。但她留了句话,说那箱子里的东西,足以让二皇子身败名裂,让那些卖国贼,永世不得翻身。”

    窑里一片寂静。只有炉火噼啪作响。

    “我们会找到她。”清辞说,声音很轻,但很坚定。

    “她可能已经……”林砚秋没说下去。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李浩说,“而且,就算她死了,我们也要拿到箱子,完成她父亲、沈墨,还有所有为此牺牲的人,没做完的事。”

    林砚秋看着他,看了很久。最后,他点了点头。

    “谢谢。”

    炉火映着三个人的脸。一张苍白虚弱,一张凝重坚毅,一张虽然疲惫,但眼神明亮。

    天,渐渐黑了。

    远处,苏州城的方向,隐约传来了钟声。

    是寒山寺的晚钟。

    夜,要来了。

    而他们的路,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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