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边关重将才是圣上真正要他查出来的人。
他从京城带来的随身包裹里,取出笔墨纸砚,铺开薄纸,蘸墨。
提笔落字。
他把炽焰姬还有宋魁的密信内容。
一条一条写得清清楚楚,又用极少几句,提了一下沈蝶衣,告诉皇上可以排除她的嫌疑。
写完之后,他吹干墨迹,把信折好,塞进事先准备好的小竹筒里。
帐外的夜风吹过,带起帆布的轻响,他掀开帐门,抬手一扬。
一只信鸽扑棱着翅膀飞起,
绕着营地盘旋一圈,借着星光和月色,朝大梁京城的方向飞去。
李执衡仰头看了一会儿,才慢慢放下手。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那人脾气、心性、甚至写字时最容易漏掉哪一笔,他都同样一清二楚。
“至少……”
他低声笑了一下,把油灯压暗,
“算是有一些进展。”
没有辜负两人为大梁付出一切,扶大厦之将倾得初心。
………………
…………
两日后。
圣上回信了。
清晨,营地外还挂着雾,霜白一片。
李执衡坐在自己那顶小帐子里,披着一件旧棉袍,手里捏着一封刚拆开的家书。
纸张有点硬,边角微微卷起,他一眼就认出那行字。
他们两个连字都是一起学的。
少年时候学字,一人一张矮案,对着同一块窗纸,一笔一划,谁少捺一笔都会被太师罚站。
信上云淡风轻:
朕览卿来报,知阴山一役,虽折甲士,然敌粮既焚,北蛮锐气已挫,朕心甚慰。
卿自幼侍朕左右,素知谨慎,今独入虎穴,挈碧落余孽一人、机要密信而返,此功不在军前斩将之下。
朕已命内库发八百里加急快马一骑,
金阙养元丹一丸。
尚方宝剑一口。
符水秘术一卷,以佐卿所修《乾天御龙功》。
然尚方宝剑万不可轻出鞘,一日未锁真凶之名。
一日不得以此惊动边军,免令鼠辈先闻风而逃。
幽州旧事,卿亦当知其半,
今当尽告。
此事若不明,边关之祸无穷也。
幽州,本是边关重镇,城中实驻三万老兵,号称是十万。
朝中以为把最牢的放在幽州,谁知到头来成了最大的破口。
那一夜,有人混入城内,假作军令,命夜守开门,又在粮仓、军械所放火。
城楼上烽火四起,乱成一片。
窝阔台趁乱压上城门,铁骑踏火而入,城门洞里血流成河。
三万守军,能撑到天亮的不到一成。
至于城里的百姓,有数可查的,是七千三百二十六具尸体,更多的,则干脆连名字都不曾留下。
从此幽州沦陷。
信末是几句看似平静的叮嘱:
卿所持《乾天御龙功》,
乃克制邪焰之至阳一脉,世间仅此一线可补幽州之失。
朕知此路多杀机,然望卿慎思,不要轻信边将表象。
真凶必在握兵之人。
非一二斥候小吏所能为也。
其余,卿自处之,
勿复以朕为念。
信末没有落什么虚话,只是一道极其简单的名字。
……
李执衡把信折起来,放在膝上,久久没有动。
油灯的火苗在帐内轻轻跳着,把他的侧脸照得忽明忽暗。
三万守军。
七千百姓。
这些人,在战报里只有冷冰冰的数字,可在家里又是谁的孩子,谁的丈夫,谁的兄弟父母?
一夜之间,说没就没了。
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信角,被纸划出一道几乎看不见的小口子,感觉却格外清楚。
圣上,只是平静地写下“幽州旧事”,像是提一件早该翻过去的旧账。
可他知道,那一页是压在整个大梁朝案底最重的那块石头。
若是再这样下去。
圣上的名字将会成为史册上的昏君。
臣定当鞠躬尽瘁。
死而后已。
李执衡自言自语,像是在对信说,也像是在对某个人回话。
……
清晨,阴山上的风又紧了一些。
炽焰姬被关在营中偏北一角的小营帐里,四面都有亲兵轮流守着。
两天来,她一句话都没说。
问话不理,威逼不屈,连水都是抿两口就放下。
原本有人提议用大刑撬开她的嘴,李执衡却拦了,又劝了沈蝶衣几句。
这女人能在窝阔台身边活到现在,还是碧落宫真传,身份绝不会简单。
让她好好活着,或许未来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谁也不知道她背后的关系线能牵到多远。
两人权衡再三,只能暂放一旁。
……
傍晚,鼓声在校场响起。
所有将校、军士列队站在雪地里,法司拿着军令,声音高高压下去:
“前锋校尉王山,因前日阴山行军失察,纵敌伏击,全军折损过半,虽于阵中力战有功,仍当受贬。”
案卷一张张展开,字句清清楚楚。
“连贬四级,削去前锋之职,编入步军正伍,自此听军府另行调遣。”
“王山——出列!”
王山早已料到这个结局。
他从队列里迈步而出,旧伤尚未痊愈,缺了一臂,披风在雪里面鼓鼓囊囊。
眉宇间多了几分疲惫,眼底却并不求饶,只是在听到“连贬四级”四个字时,眼角抽了一下。
他抱拳,低声道:
“末将领命。”
话音落下,四周一片沉默。
宣完王令,法司又展开第二卷军令:
“李执衡一役,独入险地,焚其粮草,挫敌锐气,又俘虏敌军要员一名,缴获机要文书,拖延北蛮攻势,功在社稷。”
“连升两级,由军中小吏,转为十人长,编入斥候营前队,自成小队,听命于镇北军麾下。”
四周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在队列末尾那抹青色身影上。
他们眼里是艳羡,也有疑问,更多地则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敬畏。
三天前,他还只是个提尿盆的阉人。
宣完罚与赏,法司收声,转向众将:
“王山已为罪将,今贬为正兵,有哪位将官愿收编至旗下?”
雪地上,一片死寂。
没人出声。
没人敢出声。
太多弟兄,是在那场伏击中死的。
他们明着不说。
可谁都知道,王山得为此负责。
那些在镇北军多年出生入死的老兵。
如今他们连尸身都找不全。
这种时候,谁愿意把他收进自己的队里,再被人指着脊梁骨骂认贼作父?
王山一言不发,只是站直了身子,目光盯着自己脚面的雪。
就在这时,有一道声音从侧方列队里响起:
“末将李执衡,愿将王山编入斥候前队第二小队,听属下节制。”
众人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