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山脸色当场一变,血色一点点褪去。
“我倒不是那么不知趣的人,”
李执衡道,“王千总也不用钻我的胯。”
他顿了顿,慢条斯理地补了一句:
“只一件小事。
“还请王千总,出营替我牵马。”
城头一瞬间静得出奇。
风把雪花一团团卷起来,拍在盔甲上,打在脸上,冰冷刺骨。
所有人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王山的手指收紧又放松,指甲抓破了掌心。
那一点火光还在密信纸角燃着,火舌慢慢往上爬,仿佛下一瞬就能把他的后路烧个干净。
他忍不住又看向沈蝶衣。
沈蝶衣站在墙后,披风猎猎,身上那副甲胄已经被血和泥灰染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只有肩甲上的纹路仍清晰可辨。
她垂眼俯视城下,神色极淡,看不出一点要替谁开口的意思。
军营有军营的规矩。
赌约这种事,只要不伤大局,她从来不插手。
这里是军营,大老爷们往往不打不相识。
更何况王山今天丢的脸,已经不是她能替他捡回来的了。
多少有些不知好歹了。
求生的欲望,终究压过了那点脸面。
王山终于低下头,什么话也没说,转身顺着石阶往城下走去。
台阶上积着薄雪,又被无数铁鞋踩得发滑,他下得很慢,每一阶都踩得极重。
肩上的断臂处隐隐作痛,寒风灌进衣缝,他却不敢捂,只能让冷气顺着背脊往上爬。
城头上,许多视线默默追着他的背影。
平日里这个人骑在马上,永远是前锋营最嚣张跋扈的那一个,声音粗得像铜钟,谁见了都要喊一声王千总。
如今却在风雪里一步步往那个太监跟前走去。
底下的雪被踩得吱呀作响,鞋底带起一溜灰黑的雪浆。
城门下的阴影把王山整个人吞进去。
沈蝶衣静静看着这一幕,她的心神却不在王山身上。
她在看那匹黑马。
更确切地说,是看马背上的人。
雪沫溅在李执衡靴边,马匹喷出的热气在他膝侧缭绕成白雾。
就像一根插在风雪里的长枪。
在阴山中,她以为李执衡必死无疑。”
不值得为一个太监分心。
这些念头都很平常。
她习惯了这样,以为自己早就学会了不再对任何人抱期待。
可现在,这个人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期,从埋伏中硬生生杀了回来。
拖着一个俘虏,带着至关重要密信。
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在这支被当成弃子的镇北军里,除了她自己,这个看似最不被待见的“太监”。
似乎多了一丝神秘的面纱。
勾起了沈蝶衣的好奇心。
风雪更大了。
城头上,士卒们默默目送这一幕,谁也没出声。
孰强孰弱。
一目了然。
她忽然觉得有些累。
十年边关,镇北军死了一茬又一茬,活下来的都知道一件事。
靠山山倒。
可风雪之中,那匹马和那个人的背影,偏偏让她在那一刻生出一种的错觉:
也许,这一回,是不是可以不用一个人杠。
李执衡是唯一有机会直接对着圣上说话的人。
一种从未出现的感觉,在她心底悄悄露头。
或许这个李执衡是个可以依靠的人。
如果有一天,她要把这十年尸骨,押上御书房的案几,沈蝶衣就算再拼杀二十年。
在朝堂上也无人谁能替她说些好话。
沈蝶衣深吸一口气,压下这股念头。
她不允许自己在这种时候有这种软弱的想法,哪怕慕强是人类的本性。
也不允许这种本性出现在她的身上。
沈蝶衣的指尖扣在墙上,指节敲了敲粗糙的石面,把这点情绪死死摁下去。
她的声音再次传开:
“传令——”
“全军休整,待军务司审过密信,再议军法。”
她最后看了城门方向一眼,才转身离开城头。
风雪还在下,营地里火光渐起。
王山出城的那一幕,很快会被人添油加醋,在营帐之间悄悄传开。
这一刻,李执衡才算彻底在镇北军中站稳了脚跟。
尊重,只有杀出来这一条路。
城门洞里,一个身影终于重新出现在众人视野中。王山从阴影里走出来,披风被风刮得在身后乱舞。
他孤零零剩下的一只手仍然完好,另一侧袖口空空,只有几缕布条在风中抖。
一步步走到黑马前,亦步亦趋。
李执衡垂眸,终于看清了他断臂处那一圈新包扎的血痕。
“王千总失了一臂,还能领兵突围,是条汉子。”
他先作了个揖,语气不冷不热。李执衡最后给他的这句体面,彻底缴械了王山的心理防线。
仰头望天,灰白的云压得很低,雪从云层里密密匝匝落下来,砸在脸上,砸在断肢上,冷得他牙关直打颤。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再把视线收回来。
王山弯下腰,单手拢在身前,躬身行礼。
“还请总管,入城。”
这几个字像从胸腔最底下挤出来的,嗓音发哑。
李执衡点了点头。
“牵马吧。”
王山的喉结滚了滚,还是应了。
他伸出仅存的那只手,握住缰绳。
转身往城门内走去,身后那匹马缓缓跟上,马蹄踏在明暗交界处,溅起一串灰黑的雪泥。
…………
……
夜晚。
李执衡提着两桶刚从灶房大锅里舀出来的热水,铁箍勒在指节上,有些发烫。
沿着营地中间那条被踩得发亮的雪路一路往中军大帐去。
今夜,是第二次服侍沈蝶衣沐浴。
一路上都有士兵远远朝他点头,或抬手行礼。
“李总管。”
“总管辛苦了。”
“李总管好!”
他一推开帐营门帘,昏黄灯火中,沈蝶衣的身影显得格外清晰。
那份曲线被光影轻轻勾勒,却又恰到好处地隐在衣襟与夜色之下。
“我受伤了。”
“这次……
“你帮我洗吧。”
李执衡一时间不知所措,手端着热水顿在了原地。
“愣在那里干什么?”
沈蝶衣转过身来,耳尖先红了。
那点颜色像被人悄悄晕上去的胭脂,从耳根一路蔓到颈侧,再慢慢爬上脸颊。
睫毛垂得很低,眼睛躲闪着。
“难道还要本将军求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