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诚在区检察院门口等了四十分钟。
早上八点半,上班的人流里没有陈锋。他打了两通电话,都是“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就在他准备离开时,一辆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到他身边。
车窗降下一半,陈锋的脸出现在后面:“上车。”
车里开着冷气,温度很低。陈锋穿着白衬衫,袖子挽到手肘,手臂上有一道很长的旧伤疤,像蜈蚣一样趴在小臂上。他没看张诚,眼睛盯着前方:“你父亲的事,我查了一部分档案。”
“哪部分?”
“尸检报告。”陈锋从扶手箱里拿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当年定性是意外溺水,但尸检记录里有两个疑点。第一,你父亲肺部的积水,化学指标异常,含有苯系物和重金属。第二,他右手手心里,攥着一小块碎布。”
张诚接过文件袋。手指在颤抖。他抽出那份泛黄的尸检报告复印件,纸页边缘已经脆化。报告上的字迹有些模糊,但关键部分还能辨认:
死者肺部积液检测:苯含量0.8mg/L,铬含量0.12mg/L,超出正常水体指标50倍以上。
死者右手:紧握拳状,掌中发现深蓝色织物碎片一块,约2cm×1.5cm,材质为涤纶混纺,染有色泽牢固的蓝色染料。
报告末尾是结论:意外落水溺水死亡。肺内异常物质可能为落水过程中吸入河道底泥所致。织物碎片来源不明。
“苯和铬,”张诚的声音发干,“是化工厂的污染物。”
“红旗染织三厂主要用苯胺染料,废水中铬含量也超标。”陈锋说,“你父亲落水那段河道的上游三百米,就是红旗厂的排污口。当年红旗厂破产清算,环境赔偿部分不了了之,档案封存了。”
“封存在哪里?”
“区档案馆。但需要处级以上批文才能调阅。”陈锋顿了顿,“而且,我今早去查的时候,发现红旗厂的环保档案……已经被提走了。”
“谁提的?”
“手续上是园区管委会,经办人签字是刘主任。”陈锋看了张诚一眼,“时间是昨天下午三点。”
昨天下午三点。正是他在会议室里说周明“推开救生圈”的时候。
“他们动作很快。”张诚把报告装回文件袋,“那块碎布呢?还在吗?”
“证物记录显示,移交给了家属。”陈锋说,“但你母亲当年签收的清单上,没有这一项。”
车里安静了几秒。空调出风口嘶嘶地吹着冷风。
“我父亲不是意外。”张诚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他是发现了什么,被人灭口。”
“证据呢?”陈锋问,“就凭肺里的苯和铬?十五年了,当年的河道早变了样。红旗厂拆了,地皮卖了,现在上面是JY环保科技的研发中心。所有的痕迹,都埋在地下,或者混在档案室的灰尘里。”
“周明找到了痕迹。”张诚说,“所以他死了。”
陈锋没有否认。车子拐进一条小巷,停在一个老小区门口。他从后座拿出一个笔记本电脑,打开,调出一段监控录像。
画面是夜间,拍摄角度是从高处俯瞰一条街道。时间戳显示是周明死亡当晚,二十三点十七分。画面里,周明从一辆出租车上下来,快步走进一栋老式居民楼。三分钟后,另一辆车停在同一位置,车上下来两个人。虽然画质模糊,但张诚认出了其中一个的背影——李国栋。
“环保局的人跟踪周明?”张诚问。
“不只是跟踪。”陈锋快进录像,“你看这里。”
画面跳到二十三点四十分。周明匆匆从楼里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文件袋。他刚走到路边,那两个人从阴影里走出来,拦住了他。三人似乎发生了争执,周明把文件袋紧紧抱在怀里。其中一个人伸手去夺,周明猛地推开他,转身就跑。
“他跑去哪里?”
“河边。”陈锋关掉电脑,“后面的事,你知道了。”
张诚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那晚的画面:浊流中的黑点,推开救生圈的手,死寂平静的脸。原来那不是求死,是逃命。逃到最后,发现无路可逃,只能跳进河里——那条吞噬了秘密也吞噬了人命的河。
“周明想交给我的,就是那个文件袋。”张诚说,“但现场找到的袋子是空的。”
“因为里面的东西,被拿走了。”陈锋说,“被谁拿走的,你我都清楚。问题是怎么拿回来的。”
车子重新启动,驶入主干道。早高峰的车流缓慢移动,像一锅煮不开的粥。张诚看着窗外掠过的城市,突然觉得陌生。那些光鲜的玻璃幕墙,整齐的绿化带,整洁的街道——下面埋着什么,没人知道。
“陈主任,”张诚问,“你为什么帮我?”
陈锋沉默了很久。车子在一个红灯前停下,他转头看着张诚:“我父亲也是河工。三十年前,死在淮河大水。他守了一辈子堤,最后堤垮了,连尸体都没找到。那年我八岁。”
他重新目视前方,绿灯亮了。
“有些账,得有人算。一代人算不完,就下一代接着算。”
车子停在执法中队大院外。张诚下车前,陈锋叫住他:“小心李国栋。他在环保系统干了二十年,根基很深。还有,别相信任何人给你看的‘证据’——包括我给你的。”
“为什么?”
“因为证据可以伪造,证词可以收买,档案可以消失。”陈锋说,“你唯一能相信的,是你亲眼看见、亲手摸到的东西。”
张诚站在路边,看着黑色轿车汇入车流。手里的文件袋沉甸甸的,装着十五年前的死,和十五年后的谜。
他回到值班室,反锁了门。从最底层的抽屉里拿出那个带密码锁的笔记本,翻开新的一页,开始记录:
父亲肺中有苯和铬。掌心有蓝色碎布。
周明被李国栋追踪。
红旗厂档案被提走。
JY环保科技与红旗厂旧址重叠。
所有线索,指向同一条河,同一群人。
写到这里,他停下笔。窗外阳光刺眼,院子里有队员在洗车,水枪喷出的水花在阳光下形成一道小小的彩虹。一切看起来那么正常,那么平静。
但张诚知道,这平静下面是漩涡。他正站在漩涡边缘,下一步,要么被卷进去,要么把漩涡搅得更浑。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妈,问你个事。爸去世后,公安局还给过你什么东西吗?除了骨灰和遗物清单之外。”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张诚以为信号断了。
“有一块布,”母亲的声音很轻,像怕被人听见,“蓝色的,很小。警察说是在你爸手里发现的。我本来想留着,但……第二天,街道的人来慰问,有个女同志说想看看,拿走了就再没还回来。”
“什么时候的事?”
“你爸头七那天。”母亲顿了顿,“诚子,你是不是在查什么?”
张诚没有回答。他握着手机,手心里全是汗。头七,街道慰问,蓝色碎布被“借”走再不归还。这不是巧合,这是有计划的抹除。
“妈,当年那个女同志,长什么样?还记得吗?”
“记得。很白净,说话轻声细语的,姓……姓苏。对,姓苏。说是街道新来的大学生。”
姓苏。
张诚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他想起昨晚河边的女记者,想起她电脑包内衬上那点幽蓝的印记,想起她说“素材压着”。
“妈,”他的声音发紧,“她全名叫什么?”
“不记得了。只记得姓苏,戴一副细边眼镜,左边眉毛上有颗很小的痣。”
电话挂断后,张诚在值班室里坐了很久。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地板上切出一道明暗分界线。他坐在这条线上,一半在光里,一半在影里。
姓苏。女记者。街道慰问人员。十五年前拿走关键物证,十五年后出现在风暴中心。
她是谁?在为谁工作?
张诚打开电脑,登录内部系统。他想查十五年前街道办事处的档案,但权限不够。系统提示:该年份档案尚未电子化,请至档案室查阅纸质版。
纸质版档案,在区档案馆。而档案馆的红旗厂卷宗,昨天刚被提走。
一环扣一环。所有的门,都在他面前关闭。
不,还有一扇门。
他想起父亲的老同事,老秦。父亲死后,老秦喝醉了在灵堂上哭,说“老张不该死得不明不白”。后来老秦提前退休,在城郊开了个小修理铺,从此再没提过当年的事。
张诚找出通讯录,拨通了老秦的电话。
响了七八声,就在他以为没人接的时候,电话通了。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谁啊?”
“秦叔,是我,张诚。”
电话那头沉默了。然后是沉重的叹息:“诚子,有事吗?”
“我想问问我爸当年的事。”
“都过去多少年了……”
“秦叔,”张诚打断他,“我爸不是意外死的。有人拿了关键证据,有人在掩盖。现在又有人死了,死法和我爸一样。”
更长的沉默。张诚能听见电话那头粗重的呼吸声。
“诚子,你别查了。”
“为什么?”
“因为你查不起。”老秦的声音在发抖,“你爸当年就是查了不该查的……红旗厂那摊烂账,水深得很!你知道红旗厂破产前,最后一任厂长是谁吗?”
“谁?”
“贾仁义。”老秦一字一顿地说,“贾副局长的亲哥哥。”
张诚的血液瞬间冷透了。
“红旗厂破产后,贾仁义下海经商,现在是一家环保设备公司的老板。他公司最大的客户,就是JY环保科技。”老秦越说越快,像要把憋了十五年的话一口气倒出来,“当年你爸发现红旗厂在偷偷排未经处理的废水,取样的时候被发现了。他们威胁他,他不听,非要往上告。然后……然后就在巡堤的时候‘意外’落水了。”
“证据呢?”张诚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我爸取样的证据呢?”
“被拿走了。你爸藏了一份备份,但……我后来去找的时候,已经没了。”老秦的声音低下去,“诚子,听叔一句劝,放下吧。你妈就你一个儿子,你要是再出点什么事……”
电话挂断了。忙音嘟嘟地响着。
张诚坐在椅子上,浑身冰凉。阳光照在他脸上,但他感觉不到温暖。只有冷,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
父亲发现了红旗厂的非法排污。
贾副局长的哥哥是红旗厂最后一任厂长。
贾副局长引进了JY环保科技,建在红旗厂旧址上。
周明发现了JY环保科技的排污证据。
周明死了。
现在,轮到他了。
手机震动,是一条新短信,来自陌生号码:
下午三点,红旗厂老职工宿舍,3栋204。有人想见你。
张诚盯着这条短信,盯了很久。然后他回拨过去,又是关机。
这是一个陷阱吗?还是转机?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他必须去。
因为父亲死在这条河里。因为周明死在这条河里。因为还有更多的人,会继续死在这条河里——除非有人把河底的秘密,挖出来,晒在太阳底下。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院子里的彩虹已经消失了,洗车的水渍正在太阳下蒸发,留下几道深色的痕迹,像干涸的血。
他拿起值班记录本,写下一句话:
有些河,表面流淌的是水,底下流淌的是血和谎言。
然后他撕下这一页,折好,放进贴身的衣袋里。
下午三点,他要赴约。去见一个可能知道真相的人,或者,去见一个等着他跳进去的陷阱。
不管是什么,他都要去。
因为他是张诚。是张守河的儿子。
父亲没有捞起来的真相,儿子来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