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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暗痕

    第二天早上八点,产业园的会议室里坐满了人。长条会议桌擦得锃亮,能照出天花板上节能灯管的惨白影子。贾副局长坐在主位,左手边是应急办刘主任,右手边是环保局的李国栋队长。张诚坐在靠门的位置,旁边是中队长王海。

    气氛凝重得像冻住的油。

    贾副局长五十出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一副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看人时总习惯性地微微眯起,像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他面前摊着张诚昨晚写的值班记录,手指在“行为异常”四个字上轻轻敲击。

    “张诚同志,”贾副局长开口,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经过精心校准,“请你再详细描述一下,昨晚落水者三次‘拒绝救援’的具体情形。”

    张诚清了清嗓子。他昨晚几乎没睡,眼睛里布满血丝。他复述了三次救援的过程,尽量用客观平实的语言,但当他说到“目标主动推开救生圈”时,还是感觉到会议室里温度骤降。

    “推开?”贾副局长重复这个词,尾音微微上扬,“你确定是‘推开’,而不是因为体力不支抓不住?”

    “确定。”张诚迎上他的目光,“动作幅度清晰,方向明确。”

    “当时距离多远?”

    “约三米。”

    “三米外,暴雨夜,你能看清这么细微的动作?”

    “探照灯很亮。”张诚顿了顿,“而且,他的表情……很平静。”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只有空调出风口发出低沉的嗡鸣。

    李国栋突然插话,语气里带着一种急于撇清关系的急切:“贾局,这太反常了!一个精神可能有问题、或者有自杀倾向的人,他的行为怎么能作为判断依据?这种主观描述,和我们环保大队规范、科学的巡查结论,性质完全不同!”

    “科学巡查?”坐在角落的一个人突然开口。

    所有人转头看去。说话的是个陌生男人,四十岁上下,穿着深色夹克,面容沉静,眼神锐利。他是区里派来的督察,叫陈锋,今早刚到。

    陈锋没看李国栋,而是看向贾副局长:“贾局,我看了环保大队近三个月对潺河金科路段的巡查记录。六次夜间巡查,报告都是‘未见异常’。但就在昨晚,同一个河段下游救起了一个‘行为异常’的落水者。这两者之间,是否存在某种关联?”

    李国栋的脸色瞬间白了:“陈主任,您这话什么意思?我们每次巡查都有记录,有照片!程序绝对规范!”

    “我没说程序不规范。”陈锋的语气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像手术刀,“我只是好奇,一个在环保部门眼里‘一切正常’的河段,为什么会吸引一个可能想自杀的人在那里跳河?”

    会议室里更安静了。

    贾副局长端起茶杯,吹了吹并不存在的茶沫,慢慢喝了一口。放下杯子时,他脸上已经恢复了那种掌控全局的从容:“陈主任的问题很尖锐,也很有价值。这提醒我们,工作要更细致,更深入。李队长,你们环保大队要立即对金科路段进行复查,重点排查有无隐蔽排污口、有无安全隐患。张诚同志这边,也要配合调查,把昨晚的情况形成详细报告。”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周明这个人,身份要尽快核实。他的行为背后,到底有什么隐情,必须查清楚。这关系到我们园区的形象,也关系到‘河长制’的落实成效。”

    散会后,王海把张诚拉到走廊角落,压低声音:“你小子,刚才在会上说什么‘推开’!不会说得含糊点吗?现在好了,焦点全在你身上了!”

    “事实就是那样。”张诚说。

    “事实?”王海气得笑了,“张诚,你干了这么多年基层,还不明白吗?有些事实,说出来就是麻烦!那个周明,自己找死,你非要往自己身上揽责任?贾局明显是想把这事压下去,你倒好,非要挑明!”

    “压下去?”张诚看着他,“人差点死了,现在下落不明,怎么压?”

    “怎么压?”王海左右看看,声音压得更低,“‘精神异常’、‘自杀倾向’——这两个词就够了!至于他为什么在那跳河,重要吗?重要的是尽快结案,别影响领导年底考核!”

    张诚没说话。他看着王海那张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突然觉得有点陌生。这是那个带了他八年、教他“穿这身制服就得对得起良心”的老队长吗?

    “王队,”张诚说,“你记得我父亲怎么死的吗?”

    王海愣住了。

    “也是暴雨夜,也是在河边巡堤。”张诚的声音很平静,“他也是自己滑下去的,但没人看见。捞了三个月都没有找到尸体。当时调查报告怎么写来着?‘意外失足落水,因公殉职’。”

    他顿了顿,看着王海的眼睛:“如果当时有人看见,但选择了沉默,我会恨那个人一辈子。”

    王海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张诚回到值班室。窗外的阳光很好,雨后初晴,天空蓝得透明。但他脑子里全是昨晚的浊流,还有周明那张死寂平静的脸。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张队长,想知道周明为什么跳河吗?今晚十点,金科路桥下,带手电。

    短信末尾没有署名。张诚立刻回拨过去,提示已关机。

    他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很久。然后打开电脑,进入内部系统,输入周明留下的假名和电话号码。系统显示无记录。他又输入“金科路桥环保巡查”,调出了李国栋他们近三个月的巡查报告。

    六份报告,格式整齐,内容雷同:“水体目视无异样,无异味,未发现排污口”。每份报告都附有三到五张照片,照片角度标准,画面清晰,确实看不出任何问题。

    但张诚注意到一个细节:六次巡查的时间,都在晚上九点到十点之间。这个时间段,大多数工厂已经下班,但有些工序——比如清洗、排污——可能才刚开始。

    他放大照片,仔细查看。第三份报告里的一张照片,拍摄的是金科路桥北侧桥墩。照片边缘,桥墩与河岸护坡的衔接处,有一片很深的阴影。阴影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反光。

    很微弱的一点光,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像是金属,或者玻璃。

    张诚把照片打印出来,用红笔在那个反光点处画了个圈。然后他拿出自己的手机,翻到昨晚拍摄的照片——那是第二次救援失败后,他站在新潺桥上往下游拍的一张全景。照片里,金科路桥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但在桥墩位置,他隐约看到了一点不自然的颜色。

    深褐色里,混着一丝诡异的墨绿色。

    他把两张照片并排放在桌上。一张是环保大队“一切正常”的巡查照片,一张是他昨晚拍的、显示异常颜色的照片。同一个位置,不同的时间,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景象。

    手机又震动了,还是那个陌生号码:

    别查系统,他们会知道。今晚十点,你自己来看。

    张诚删掉了短信。他走到窗前,看着楼下院子里停着的巡逻车。车身上还沾着昨晚的泥点,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他想起父亲。父亲死的那年,他十六岁。母亲哭晕过去三次,他咬着牙没掉一滴泪。葬礼上,领导念悼词,说父亲是“守护河道的忠诚卫士”。他当时站在第一排,看着父亲的遗像,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弄清楚,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后来他考进执法中队,主动要求巡河。王海问他为什么选这苦差事,他说,我想离父亲近一点。

    八年了,他在这条河上走了无数遍。他知道哪段水流最急,哪处河床最深,哪里的护坡最容易塌方。他也看着这条河一年比一年浑浊,看着河里的鱼越来越少,看着夏天飘来的气味越来越怪。

    但他从没像现在这样,觉得这条河如此陌生,如此……深不可测。

    晚上九点半,张诚独自开车来到金科路桥。他没开巡逻车,用的是自己的私家车。桥上车流稀疏,路灯把桥面照得一片昏黄。他把车停在桥头隐蔽处,拿着强光手电下了车。

    河风很大,带着浓重的水腥味。他沿着陡峭的护坡下到河边,手电光扫过黑黢黢的水面。河水在夜色里缓缓流淌,表面浮着一层油污样的东西,反射着破碎的光。

    他走到桥墩下。混凝土桥墩粗大冰冷,上面爬满了湿滑的苔藓。手电光仔细照过桥墩与河岸护坡的衔接处——就是照片上那片阴影的位置。

    靠近了看,这里的地形很隐蔽。护坡的水泥板有几处裂缝,裂缝里长出茂盛的杂草。桥墩根部半淹在水里,水面以下的部分长满了滑腻的水藻。

    张诚蹲下身,手电光贴近水面。光线穿透浑浊的河水,只能照下去十几厘米。水底是黑乎乎的淤泥,什么都看不清。

    他想了想,从工具箱里拿出一根伸缩探杆。探杆拉长有三米,末端有钩子。他把探杆伸进水里,在桥墩根部的位置慢慢探索。

    探杆碰触到坚硬的东西——是混凝土。他顺着桥墩表面慢慢移动探杆,突然,探杆前端一空!

    不是碰到实心的混凝土,而是探进了一个空洞里!

    张诚心里一紧。他调整角度,把探杆往深处探。空洞不大,直径约二十厘米,斜向下延伸,探杆伸进去一米左右,触到底了。他试着勾了勾,感觉勾到了什么东西——软中带硬,像是……编织袋?

    他用力一拉。探杆传来明显的阻力,但很快,阻力消失,他拉上来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不是编织袋,是破布。烂糟糟的一团,沾满了黑色的、粘稠的油污。油污的气味刺鼻,带着强烈的化学药剂味道。

    张诚用树枝挑开破布。破布里面,裹着几块碎玻璃,玻璃边缘很锋利,像是被故意打碎的。其中一块玻璃上,还残留着几个模糊的字母:“JY化……”

    后面的字被油污糊住了。

    JY化工?JY化学?

    张诚的心脏狂跳起来。他把破布和玻璃小心装进证物袋,又拿起探杆,想再探探那个空洞。但就在他把探杆再次伸进水里的瞬间——

    “啪!”

    桥面上突然传来一声刺耳的汽车喇叭声!

    张诚猛地抬头。桥面栏杆旁,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背光,看不清脸,只能看到一个黑色的剪影。剪影一动不动,面朝着他所在的方向。

    夜风呜咽着吹过河面。张诚握紧探杆,手电光朝桥上照去。强光刺破黑暗,照亮了那个人的下半身——深色西裤,黑色皮鞋。

    皮鞋很亮,擦得一尘不染。

    那人似乎被手电光晃到了,侧过身,慢慢走回桥面中央,拉开车门。车子发动,车灯亮起,是一辆黑色奥迪。车子没有立刻开走,而是在桥面上停了几秒,然后才缓缓加速,驶入夜色。

    张诚站在原地,手心里全是冷汗。夜风吹过,他打了个寒颤。低头看手里的证物袋,破布上的油污在手电光下泛着诡异的墨绿色光泽。

    和昨晚照片里的颜色,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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