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常生物管理局·绝密档案·编号S-002」
「代号:净秽」
「首次观测记录:
「古典纪756年,南大陆。
「自称“净秽教派”的宗教组织迅速崛起,其信仰,明确指向一位身份未知的女性。」
「....以下为补充记录:
「经后续数百年的观察与验证,最终确认,该信仰所指的个体,是为‘法则化身’,....称为:
「——“魔女”」
「……」
「首次接触记录:
「古典纪757年,南大陆诸国组成讨伐军,以‘剿灭异端’之名,对净秽教派发动军事清剿;
「战果:联军在接近目标区域后,顷刻全军覆没,
「战后报告指出,所有士兵均未遭到物理层面的杀戮;他们被一种无法理解的力量‘净化’了。
「……这些士兵遗忘了关于战争、杀戮、敌意的一切记忆与本能欲望,安然返回故乡,终生再未握持武器。
「此事后,南大陆诸国以默许姿态,承认净秽教派的合法存在。」
「……」
「海魇纪179年:
「早期管理局经过内部辩论,正式确立对‘净秽教派’的长期外交策略:
「不主动合作、不公开对抗、保持最高级别静默观测。」
「……」
「领主纪472年:
「基于近千年的观测数据,早期管理局大致分析出‘净秽’的行为逻辑:
「相较于另一位对人类文明持疏离,偶尔施以援手的‘潮音’魔女,
「‘净秽’对于介入并‘修正’人类社会,展现出极高的主动性与偏执性,
「分析指出,
「她并非对信仰,或人类文明本身感兴趣;
「驱动她行动的根源,似乎是一种纯粹的、形而上的‘憎恶’——
「对一切她所认定的‘污秽’,发自本能的憎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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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秽」阁下,是个什么样的人?”
在载着江临,前往冬夏森林的途中。
听到好大哥突然提出这个问题,雷鸟险些没稳住,差点坠机。
他回忆管理局的内部档案,以及前辈们口耳相传、讳莫如深的轶事。
良久,才咽了口唾沫,心有余悸地反问道:
“……江哥,你听说过,
“几十年前,南大陆首府那场的「净化」事件吗?”
没等江临回答,他便自顾自说了下去:“那年,
“……南大陆的首府,爆发了一场规模空前的诡物之乱,
“接近十几只被评定为S-级的凶恶诡物,
“不知为何聚集在一起,同时发难……”
他眼里闪过后怕:“首府近千万的平民,
“在极短时间内,被诡物侵蚀、污染,
“他们的身体产生了各种各样、难以形容的恐怖畸变,精神也濒临崩溃,
“那种情况……基本上已经没救了,
“通常方案,要么,是动用禁忌魔法进行人道毁灭;
“要么,就是永久封城,画地为牢。”
雷鸟声音开始发颤:“但是,
“「净秽」阁下……出手了,
“她没有亲临现场,也没有显露真身,
”根据残存的魔力推断,她只是隔空投下一缕意志,动用了权能。”
雷鸟顿了顿:“然后,
“所有被侵蚀的平民,他们的灵魂被一股力量维系住,但他们的身体……”
雷鸟喉结滚动:“……在一瞬间,全部崩解了,
“不是爆炸,而是如同被打碎的瓷器,化为了亿万个「碎块」,
“接着,
“「净秽」阁下,将「碎块」中每一丝、每一毫污秽,剥离、净化,
“最后……,
“她再将变得纯净的「碎块」,重新拼装回人形,
“再把灵魂,塞回焕然一新的躯壳之中。”
雷鸟说完,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是、是啊……”
他声音干涩:“虽然,从结果上看,所有人都活了下来,甚至恢复了健康,
“但经由这件事,所有人都记住了一个事实:
“「净秽」阁下,
“对于「污秽」的憎恶,已经偏执、极端到了如此……令人战栗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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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修女安格洛斯,一点也不讨厌脏东西。
她看得很清楚。
春耕时节,父亲卷起裤腿下田犁地,小腿上,总会沾满黑黄湿润的泥土,弄得整个人脏兮兮的;
秋分前后,自己背着竹篓上山采药,粗布的裙角袖口,难免染上斑驳的绿痕,弄得自己脏兮兮的;
母亲在房间,捣鼓治病的草药时,药渣和偶尔溅出的药液,会把整个家弄得脏兮兮的;
卖煤炭的老翁,每次赶着牛车进村,车轮与牛蹄会在土路上扬起黑尘,让整个村子都脏兮兮的.....
安格洛斯并不讨厌这些。
人,是自然的生灵。
生于尘土,劳作于天地,怎么可能一尘不染、洁净如新呢?
弄脏自己,不正说明大家有在努力地生活,有在为了明天而辛勤付出吗?
可是……
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大抵,是那场瘟疫袭来之后吧。
护民官大人说,这是恶鬼散播的诅咒,告诫大家要勤洗澡、多通风,保持身体与居所的洁净。
元老院的大人们,则终日为「是战是和」争吵不休。
议事厅里唾沫横飞,却迟迟拿不出有效的办法。
说到底。
孱弱的人类,又怎么可能战胜带来疫病的恶鬼呢?
爷爷,是在医治病人时倒下的。
他死的时候,面容与身躯上,布满流着黑色脓液的脓包。
父亲,是在一个暴雨之夜,执意上山寻找药材时,失踪的。
为什么一定要在那种天气出门?
安格洛斯想不明白。
她只记得,父亲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走进无边的夜雨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母亲……是殉情的。
在寻不到治疗方法,看着至亲接连离去后。
她在一个清晨,喝下了自己调配的毒药。
……啊。
一场瘟疫。
一场由最肮脏的恶鬼,带来的最肮脏的瘟疫。
安格洛斯想。
自己,大概就是从这个时候起,开始憎恶「疾病」这种东西的。
它如此肮脏,如此不洁,如此蛮横地夺走珍贵的生命,将一切美好,都腐蚀成恶臭的脓水。
可是,光是憎恶,又能改变什么呢?
自己只是一个没用的,连最基础的治疗术都施展不好的见习修女。
除了悄悄死掉,似乎也……没什么别的用处了。
……所以,安格洛斯,自杀吧。
只要死掉,就不用再感受这份无力与绝望。
是的。
....只要死掉,一切就都结束了。
如果……
如果那天,那位路过的骑士先生,没有救下自己,就好了。
……
他找到她时,她正进行自我了断。
安格洛斯将自己锁在家中,关闭所有门窗,点燃炭盆。
然后,静静守在旁边,等待意识与生命,在温暖的昏沉中流逝。
很痛苦。
呼吸逐渐困难,胸口渐渐发闷。
...很痛苦。
但……意识也的确在模糊。
很快就能彻底解脱了——小修女如此想着。
可偏偏,这时候。
一声巨响,房门被猛地撞开。
新鲜空气涌入,顷刻冲淡室内致命的一氧化碳。
随空气一同闯入她的世界的,还有一个身影:
一个穿着铠甲,看起来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少年。
他就像一道不合时宜的光。
硬生生,撕开了她为自己选定的终幕。
……
「你不该救我的。」
这是意识朦胧间,恢复些许清明的安格洛斯,对陌生的骑士说的第一句话:
「这只是徒费心神,没有任何意义。」
「在自杀失败之后,还敢尝试第二次吗?」骑士先生似乎很惊讶。
「——如果您想对我说,
「‘连死亡都不怕的人,世上还有什么好害怕的’这类话……我想,大可不必;
「这世上……总有生命无法承受之重。」
骑士先生没有反驳,也没有搬出任何教条或哲理。
他只是沉默地看了她片刻,然后,起身,转头,走向她家中冷寂许久的灶台。
:他要干什么?不,他干什么都与我无关。
安格洛斯别过头,准备等这个多管闲事的人离开后,再重新收集些木炭。
直到——
一股她从未闻过的奇异香气,从灶台方向袅袅飘来。
那是肉的类焦香、某种菌类的鲜香、还有陌生蔬菜清甜气息。
它们在热油中翻滚,激荡道道令人食欲大动的味道。
其间,还夹杂着勾人的酸甜,开胃的微辣。
……好香。
她空洞的胃袋,在那瞬间,一声咕噜。
「就算要上路,也先吃完这一顿吧。」
骑士先生的声音传来。
他端着一个大陶盘;盘中盛着的,是热气腾腾、色彩鲜艳的一堆食物。
她,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饭菜。
红的肉丝、黑的木耳、橙色的胡萝卜、还有翠绿的葱花……
它们交织在一起,油润发亮,散发热气与香气。
安格洛斯想,也好。
这顿饭……真的好香,好想吃。
等自己记住了它的做法和味道,等会儿去了天堂,见到爸爸妈妈和爷爷,一定要做给他们尝尝。
不过,不过……
现在想来,骑士先生,可真是狡猾呢。
鱼香肉丝、宫保鸡丁、回锅肉、麻婆豆腐……
他的脑海,仿佛藏着无尽宝藏。
到底,还有多少这样神奇又美味的菜肴?
为什么每一道都如此好吃,如此让人念念不忘?
又为何,他每天只肯做那么一点点,只做一道?
今天变出这个,明天换作那个?
骑士先生,像一位高明的钓者。
他,用香气四溢的饵,吊着她活下去的胃口,吊着她对「明天」的好奇心。
……渐渐地。
不知从哪一天起,安格洛斯不那么想死了。
她开始有了期待。
期待明天清光,期待灶台的炊烟;
期待骑士先生,又会变出什么新鲜的食材;
期待,每一个有他的平凡日子。
「……我要和骑士先生一起,找到净化瘟疫的方法。」
某天,她忽然低声说道:
「然后……」
后面的话,她红着脸,在心里念了无数遍,却没能说出口:
「嫁给他。」
一颗种子,不知何时被悄然埋入心田。
等她蓦然惊觉时。
它早已亭亭如盖,化作参天大树。
.....
说来。
这也是她,最「讨厌」骑士先生的地方了。
——他啊,实在是太会「演戏」了。
直到那一天来临之前,安格洛斯始终被蒙在鼓里。
她丝毫不知道,这个穿着厚重铠甲、守护在她身前的少年。
在那锃亮的金属之下,在他无瑕面容之下……
他的躯干,他的四肢,他每一寸肌肤与血肉。
早已被「污秽」腐蚀,溃烂到了那种程度。
……为什么?
不会,很疼吗?
骑士先生,为什么可以掩饰得那么好?
好到让她这个朝夕相处的人,都未曾察觉一丝一毫的异样?
为什么要独自一人,默默承受这一切?
为什么……?
你难道就真的如此愚笨,如此不解风情?
连少女几乎要满溢而出的情愫,都看不透、读不懂吗?
「一起净化瘟疫」:
——那不过是自己为了掩饰喜欢,找来的借口啊。
我所在意的,从来都只有你。
——「比起拯救世界,我更想拯救你;」
——「我只是,单纯地,爱你。」
可为什么。
到最后。
你留给我的……
却只是一具,被腐蚀殆尽,连人形都无法维持的……
脓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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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葬的那天,安格洛斯觉得自己还算平静。
至少,她没有哭,没有闹。
至少,她还能用自己的手,将那坛混着血肉与脓液的遗骸,一点一点埋入黄土。
安格洛斯觉得,自己很平静。
很平静……
很平静……?
很平静……?!
火山口,即使被熔岩堵塞,又怎么可能一直被压制?
当最后一捧黄土,覆盖上去的瞬间。
当意识到,「他」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后——
洪水,决堤。
「我绝不原谅……」
「我绝不原谅世间一丝一毫的污秽!!」
「必须……必须!必须!」
「全部!全部!」
「净秽、净化!净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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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那一天。
圣女,死了。
执掌「净秽」权柄的魔女——
于此,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