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的夜色有多浓,北平的灯火就有多亮。
就在胡惟庸感到前所未有无力感的同一时刻,数百里外的北平,一座戒备森严、代号“雷霆”的院落,却亮如白昼。
这里是燕王府辖下最高等级的禁地,曾经是朱棣改造蒸汽机的秘密工坊。
此刻,它已然面目全非。
数十名从大明最顶尖工坊里精挑细选出来的大匠,一个个衣着朴素,眼神里却透着一股长年与金石烈火打交道才能磨砺出的精光。
他们不再摆弄熟悉的炉火与铁锤,而是围着一堆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古怪材料,满脸的困惑与茫然。
铜线。
磁铁。
还有一卷卷光洁如镜的图纸。
朱棣就站在这片混乱与创造的核心。
他的目光在手中的系统图纸与眼前那堆原始的材料之间来回移动,眉头紧锁。
原理图,系统给得清晰详尽,每一个部件的结构,每一根线路的走向,都标注得明明白白,仿佛是另一个文明的馈赠。
然而,知识与现实之间,隔着一道名为“时代”的鸿沟。
制造发电机,最大的拦路虎,并非结构有多复杂,而是这个时代贫瘠的材料基础。
绝缘。
这个在后世普通到几乎被人遗忘的概念,此刻却成了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
没有橡胶。
没有塑料。
甚至连最基础的电木都没有。
如何让那股看不见、摸不着,却又蕴含着雷霆之威的“电”,乖乖地在铜线中流淌,而不是肆意乱窜,将一切化为焦炭?
“雷霆小组”的所有工匠,都被这个难题困住了。
系统资料库里并非没有解决方案,譬如“杜仲胶”的提炼法。
但那需要大规模种植杜仲树,再经过复杂的化学提炼,是一个需要数年、甚至十数年才能见效的庞大工程。
远水,解不了近渴。
朱棣的指节在冰冷的铁质工作台上轻轻敲击,发出沉闷而有节奏的声响。
他深知,任何跨越时代的技术,在落地之初,都必须向现实妥协,学会因地制宜。
他的思绪飘回了那个信息爆炸的时代,无数技术爱好者在简陋条件下,用最“土”的办法复现那些工业奇迹。
一个方案在他脑中逐渐清晰。
漆包线。
用这个时代最顶级的绝缘材料——生漆,来包裹铜线。
“来人!”
朱棣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传本王令,去库房,取最上等的生漆来!再派人去城中所有织布坊,不管花多少银子,把他们库里最细密、最上等的丝绸,全部买回来!”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
很快,一群平日里挥舞着铁锤、习惯了与钢铁烈火共舞的粗壮汉子,便在这绝密的工坊内,上演了堪称魔幻的一幕。
他们收起了惯用的工具,一个个屏息凝神,动作笨拙却又透着一股极致的小心。
他们手中握着的,不再是沉重的铁钳,而是最纤细的毛刷。
那些从倭国重金购来的、闪烁着暗红色光泽的优质铜线,被一根根架起。
大明的铜矿含杂质太高,冶炼技术也无法满足导电要求,在初期,朱棣只能依赖进口,这些珍贵的铜线,每一寸都价值不菲。
工匠们用毛刷蘸着气味刺鼻的生漆,小心翼翼地,一遍又一遍地涂刷在铜线表面,力求均匀,不能有丝毫遗漏。
那专注的神情,那轻柔的动作,不像是铁匠在干活,倒像是一群绣娘在精心描绘一幅工笔画。
刷完第一遍生漆,待其稍稍凝固,更精细的活计开始了。
那些华美柔顺的丝绸被裁剪成细长的布条。本该出现在贵妇人身上的华美之物,此刻却要与粗陋的铜线为伍。
工匠们用他们那布满老茧和烫伤疤痕的粗糙手指,捏着丝绸的一头,以一种近乎于朝圣的姿态,一丝不苟地,将丝绸紧密地缠绕在涂满生漆的铜线上。
一圈,又一圈。
包裹完毕,再刷一层生漆,将其彻底封死。
生漆与丝绸,这两种源于东方的古老造物,在此刻,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结合,构成了大明通往电气时代的第一块基石。
“王爷,这……这法子真能隔绝那‘雷电’之力?”
一名年长的匠头,看着眼前这根被包裹得如同木乃伊般的铜线,忍不住开口问道。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敬畏与不解。
朱棣没有直接回答。
他指向工坊的另一角。
那里,新建的高温炉正熊熊燃烧,炉口喷吐着骇人的热浪。几名工匠正用长长的铁钳,从炉中夹出一件件烧得通红的物事。
那是朱棣亲自画出图纸,指导他们烧制的“陶瓷绝缘子”。
这些白色的陶瓷疙瘩形状奇特,表面要求绝对光洁,不能有任何裂纹。它们将被用来支撑和隔离高压铜线。
然而,烧制难度极高。
“砰!”
又一件刚刚出炉的绝缘子,因为承受不住温度的急剧变化,在冷却过程中发出一声脆响,裂成数块。
旁边,已经堆起了一座由报废品构成的小山。
成功率,不足一成。
每一件成功的作品,都意味着九件失败品的代价。
看着匠头脸上的忧虑,朱棣的语气平静却坚定。
“成与不成,试了才知。”
“这世上没有万无一失的法子,只有不断去试的人。”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雷霆实验室”变成了一个充满了失败与危险的地方。
“滋啦——”
一声刺耳的锐响,伴随着一蓬耀眼的蓝白色电弧猛然炸开!
负责接线的两名工匠惨叫一声,本能地向后跌倒,脸上被电光映得一片惨白,空气中瞬间弥漫开一股浓烈的焦糊味。
是绝缘层被击穿了。
“快!断开蒸汽机联动!”
朱棣的吼声第一时间响起。
工匠们对这种看不见、摸不着,却能瞬息间爆发出恐怖威力的力量,产生了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每一次短路,每一次电火花的跳跃,都让他们心惊肉跳。
但燕王就站在他们身边。
他没有退缩,每一次失败后,他总是第一个上前检查损坏的部件,分析失败的原因。
王爷都不怕,他们这些匠人,又有什么好怕的?
恐惧,逐渐被一种狂热的执着所取代。
在经历了无数次的失败,烧毁了足以武装一个百户所的铜线之后,第一台以蒸汽机为动力的“原型直流发电机”,终于在“雷霆实验室”的中央,组装完毕。
它丑陋不堪。
外壳由粗糙的铸铁构成,表面布满了层层叠叠、凹凸不平的丝绸与生漆,看起来就像一个被胡乱包裹起来的、巨大的、不规则的黑色粽子。
整个机体散发着一股生漆与丝绸混合的古怪气味,与周围机油和钢铁的味道格格不入。
但它,就是大明通往一个全新时代的钥匙。
是这间工坊里,数十名顶级工匠,用他们的心血、汗水,乃至被电弧灼伤的皮肉,浇筑而成的希望。
当沉重的传动皮带被挂上,当远处的蒸汽机发出一声沉重的喘息,开始嘶嘶作响,带动这台漆黑的“粽子”缓缓转动时——
整个工坊,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死死地盯着那台怪异的机器,等待着那开天辟地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