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祖祠坐落在苏州城西的莲花山麓，背山面水，白墙黛瓦，典型的江南建筑风格。但深夜时分，这座古老的祠堂却笼罩着一层说不出的诡异。青石台阶上苔藓湿滑，朱漆大门紧闭，门前两座石狮在月光下投出长长的影子，如同守卫着某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林风上前叩门，三长两短，有节奏地敲了五下。片刻，门内传来苍老的回应：“谁？”
“风字辈林风，奉啸叔之命，护送贵客至祖祠。”林风恭敬道。
大门缓缓打开一条缝，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的脸。是个老仆，眼神浑浊，但扫视众人时却锐利如鹰。他的目光在陆明舒身上停留片刻，尤其在看到她腰间悬挂的两块玉佩时，瞳孔微微收缩。
“进来吧。”老仆侧身让路，声音嘶哑，“家主等候多时了。”
祠堂内比外面更暗，只有几盏长明灯在供桌上幽幽燃烧。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的香火味和一种特殊的药草气息——陆明舒嗅出其中有朱砂、雄黄、冰片等物，都是道家炼丹常用的药材。
正堂供着林家历代先祖的牌位，密密麻麻，足有上百个。最上方的几个牌位格外显眼，其中之一写着“林氏女婉之位”——正是林美人。
“陆姑娘，请随我来。”老仆引着她穿过正堂，来到后殿。
后殿更小，只摆着一张香案，案上供着一尊白玉观音。观音像前，一个身影背对门口站立，身着青灰色长衫，头发花白，身形消瘦。
听到脚步声，那人缓缓转身。
陆明舒呼吸一滞。
那是一张她从未见过，却又莫名熟悉的脸。约莫五十余岁，面容清癯，眉眼间有林美人的影子，但更加刚毅，尤其那双眼睛——锐利，深邃，仿佛能看透人心。
“像……真像。”那人看着她，喃喃道，“和婉儿年轻时，简直一模一样。”
“您是……”陆明舒声音有些颤抖。
“林慕白。”那人平静道，“林婉的兄长，林家现任家主。”
林美人的兄长！那个传说中二十年前就“病逝”的林家长子！
“您……不是已经……”
“死了？”林慕白微微一笑，“那是林婉柔放出的假消息。实际上，这二十年来，我一直隐居在此，暗中重整林家。”
他走到香案前，点燃三炷香，插入香炉。青烟袅袅升起，在昏暗的殿中盘旋。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林慕白转过身，“时间不多，我长话短说。二十年前，先帝为了复活婉儿，找到家父——也就是林老族长。家父精通风水命理，算出你是命定之人，也参与了那场祭祀的筹划。”
“为什么？”陆明舒咬牙，“为什么要害一个无辜的人？”
“因为家父欠先帝一个人情，也因为……”林慕白眼中闪过痛色，“家父也想复活婉儿。婉儿是他最疼爱的女儿，她的死，让家父一夜白头。”
他顿了顿，继续道：“但祭祀出了意外。婉儿残魂太弱，无法完全苏醒，只能与你魂魄相融。这二十年来，你的身体既是你的，也是婉儿的。直到你十八岁生辰，术法完成，婉儿才能彻底苏醒。”
“所以我的重生……”
“是意外。”林慕白点头，“术法在关键时刻出现偏差，导致你回到三个月前。这打乱了我们所有计划，但也给了我们新的机会。”
他走到陆明舒面前，仔细端详她的脸：“现在的你，既不是完全的陆明舒，也不是完全的林婉。你们是两个独立的意识，共用一具身体。但再过六个时辰，术法完成时，其中一个必须消失。”
“破解之法呢？”陆明舒急切地问，“林啸说，祖祠有破解之法。”
林慕白走到香案后，转动观音像。墙壁无声移开，露出一个密室入口。
“跟我来。”
密室不大，正中摆着一张石床，床上铺着白色丝绸。四周墙壁上刻满古老的符文，在长明灯的映照下泛着诡异的光泽。石床旁有一张石桌，桌上摆着各种法器——铜镜、玉尺、桃木剑，还有几本泛黄的古籍。
“这就是破解之处。”林慕白指着石床，“你可以选择躺上去，进行分离仪式。但正如青衣社所说，分离的代价是你的记忆和情感。因为二十年的融合，你们的魂魄已经纠缠太深。强行分离，就像把两根拧在一起的绳子拆开——绳子能分开，但会留下伤痕。”
他拿起桌上的一面铜镜，递给陆明舒：“照照看。”
陆明舒接过铜镜。镜面不是普通的青铜，而是一种黑色的材质，触手冰凉。她看向镜中，然后倒吸一口凉气。
镜中映出的，不是她熟悉的脸。那是一张陌生的、绝美的女子面容，眉眼温婉，却带着淡淡的哀愁——正是林美人！
但下一秒，面容又变回她自己的脸。两张脸在镜中交替出现，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仿佛在争夺镜中的位置。
“看到了吗？”林慕白轻声道，“这就是你们现在的状态。婉儿在苏醒，你在消失。六个时辰后，术法完成，镜中只会剩下她的脸。”
陆明舒手一抖，铜镜险些落地。她稳住心神，将镜子放回桌上。
“另一个选择呢？”
“接受融合。”林慕白直视她，“躺上石床，进行完整的融合仪式。你会拥有陆明舒和林婉两个人的记忆、情感、能力。你会是一个全新的人，既是陆明舒，也是林婉。这样，你不必失去任何东西，还能活下去。”
听起来很诱人。但陆明舒知道，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
“代价是什么？”
“代价是……”林慕白叹息，“你不再只是你自己。你要承担婉儿的爱恨情仇，承担她与先帝的过往，承担她对太后的怨恨，甚至……承担她可能留下的执念。”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而且，融合后，你的性格可能会改变。你会更接近婉儿——温婉，善良，但也可能……软弱。”
软弱。在这个乱世，软弱意味着什么，陆明舒太清楚了。
“没有第三条路吗？”
“有。”林慕白从怀中取出一把小刀，刀身漆黑，刀刃泛着幽蓝的光，“你可以选择……结束。”
他把刀放在石桌上：“用这把陨铁刀刺入心脏，术法会随着你的死亡而终止。婉儿残魂会彻底消散，你也会死，但至少……你保住了‘陆明舒’的完整。”
三个选择：失去记忆的分离，失去自我的融合，或者……死亡。
陆明舒看着桌上的刀，看着那张石床，看着密室中诡异的符文。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
“我需要时间思考。”
“你只有六个时辰。”林慕白转身走出密室，“天亮之前，必须做出选择。我在外面等你。”
密室门关上，留下陆明舒独自一人。
她走到石床边坐下，手指拂过冰凉的丝绸。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父亲教她骑马，母亲为她梳头，陆沉舟在城楼上回头看她，影七挡在她身前的背影，老嬷嬷临终前的微笑……
这些记忆，这些情感，是她活过的证明。如果失去了，她还是她吗？
但如果选择融合，她还会爱陆沉舟吗？还是会被林美人对先帝的感情所取代？她还会想守护京城，想为父亲复仇吗？还是会被林美人的哀怨所淹没？
至于死亡……她不怕死。但想到陆沉舟在京城苦战，想到他说的“等朕娶你”，她就不甘心。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密室中没有窗户，不知外面天色如何。但陆明舒能感觉到，手腕上的倒计时印记越来越烫，仿佛在提醒她：快没时间了。
她取出陆沉舟给她的龙纹玉佩，握在掌心。玉佩温润，似乎还残留着他的体温。
“如果是你，会怎么选？”她轻声问，明知不会有人回答。
忽然，密室门被轻轻敲响。
“陆姑娘，我可以进来吗？”是林风的声音。
陆明舒整理情绪：“请进。”
林风推门而入，手中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是一碗药汤。
“家主让我送来的。”林风将药汤放在石桌上，“这是安神汤，可以让你平静下来，更好地思考。”
药汤呈琥珀色，散发着一股奇异的香气。陆明舒端起碗，正要喝，忽然动作一顿。
“林风，”她看向年轻人，“如果你是家主，会希望我选哪条路？”
林风一怔，低下头：“末将不敢妄议。”
“这里没有外人，说说你的真心话。”
林风沉默片刻，轻声道：“家主……很爱婉儿小姐。这些年，他每天都会去祠堂上香，对着婉儿小姐的牌位说话。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让婉儿小姐‘活’过来。”
“所以他会希望我选择融合。”
“是。”林风抬头，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末将觉得……这对陆姑娘不公平。您有您的人生，您的爱人，您的理想。强行让您变成另一个人，太残忍了。”
“那你觉得我该怎么选？”
林风张了张嘴，最终摇头：“末将不知道。但末将知道，无论您怎么选，都请您……不要后悔。”
不要后悔。说得容易。
林风退出密室后，陆明舒看着那碗药汤，忽然想起《回魂录》中的一段记载。她取出那本古书，快速翻阅。
找到了！记载着一种特殊的药方，名为“醒魂汤”，可以在融合仪式中保持主体意识清醒，增加对副意识的主导权。但配方极其复杂，需要七七四十九种珍稀药材，而且炼制成功率极低。
她看向那碗药汤，心中一动。取出一根银簪，插入汤中。银簪没有变黑——说明无毒。但当她将银簪取出时，簪尖却泛起了淡淡的金色光泽。
这是……金线莲！醒魂汤的主药之一！
难道林慕白给她喝的，就是醒魂汤？他想让她在融合中保持主导？
陆明舒心跳加速。如果真是这样，那融合或许没有那么可怕。她可以保留自己的意识和记忆，只是多了一份林美人的记忆和能力。这就像……多活了一世。
但这个想法很快被她否定。林慕白如果真的为她好，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为什么要隐瞒？
除非……醒魂汤有副作用。
她继续翻阅《回魂录》，终于在一页夹缝中找到了小字注释：“醒魂汤虽可保主意识，但需以消耗寿元为代价。每用一次，减寿十年。”
十年寿命！陆明舒手一颤，古书差点掉落。所以林慕白不是想帮她，而是想用她的寿命，换取林美人更完整的苏醒？
好一个深谋远虑的家主！
愤怒涌上心头，但很快被理智压下。她现在在林家祖祠，周围都是林家人，不能轻举妄动。而且……如果醒魂汤真的能让她在融合中保持主导，或许值得一试？
十年寿命换一个活下去的机会，换一个保留自我的机会。
她看向手腕，倒计时只剩下四个时辰了。
没有时间再犹豫了。
陆明舒站起身，走向密室门。打开门，林慕白果然等在外面，背对着她，望着祠堂天井中的夜空。
“我决定了。”陆明舒平静道。
林慕白转身，眼中闪过一丝期待：“选哪条路？”
“融合。”陆明舒一字一句，“但我有一个条件。”
“请讲。”
“融合后，我仍然是陆明舒。林美人的记忆和能力，我可以接受，但她的情感和执念，我要保留选择是否继承的权利。”
林慕白皱眉：“这恐怕……”
“如果不同意，我现在就离开。”陆明舒语气坚决，“大不了就是一死，但至少我死得明白。”
两人对视，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交锋。最终，林慕白叹息：“好，我答应你。但婉儿的情感已经和记忆融为一体，你很难将它们分开。”
“那是我的事。”
林慕白深深看了她一眼，点头：“那就开始吧。躺上石床，喝下醒魂汤，我会为你护法。”
陆明舒回到密室，端起那碗药汤。药汤还温着，琥珀色的液体在灯下泛着诡异的光泽。她想起那行小字：减寿十年。
十年啊……如果她能活到六十岁，现在就要变成五十岁了。但如果连今天都活不过，十年寿命又算什么？
她一饮而尽。
药汤很苦，带着一种奇异的辛辣。喝下去后，一股暖流从胃部升起，迅速蔓延全身。她感到头脑前所未有的清醒，但同时，一种虚弱感也悄然袭来——那是寿元被抽取的感觉。
她躺上石床，丝绸冰凉。林慕白走进来，手中拿着一面铜镜和一支朱砂笔。
“闭上眼睛，放松心神。”林慕白的声音在密室中回荡，“我会引导婉儿残魂与你融合。记住，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抗拒。抗拒会导致融合失败，你们都会魂飞魄散。”
陆明舒闭上眼睛。她能感觉到林慕白在用朱砂笔在她额头画着什么，能听到他念诵着古老的咒文。密室中的符文开始发光，空气中弥漫着越来越浓的药草香气。
然后，她“看见”了。
不是用眼睛，而是用意识。她看见一个年轻的女子，穿着朴素的衣裙，在药圃中采药。阳光很好，女子哼着江南小调，眉眼温柔——那是年轻的林美人。
场景变换。华丽的宫殿中，女子跪在地上，面前是一碗黑乎乎的药汤。一个衣着华贵的老妇人冷冷地看着她：“喝下去，为了皇上，为了江山。”
女子颤抖着端起药碗，泪如雨下。她望向门口，似乎在期待什么人出现。但门口空无一人。
最终，她闭上眼睛，将药汤一饮而尽。
剧痛袭来。女子蜷缩在地上，鲜血从身下涌出，染红华丽的宫装。她伸出手，向着虚空，口中喃喃：“皇上……救救……我们的孩子……”
然后，一切归于黑暗。
陆明舒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痛，不是身体的痛，而是灵魂的痛。那是林美人临死前的绝望和不甘。
更多的画面涌入脑海。林美人与先帝初遇时的羞涩，两人在御花园漫步时的甜蜜，得知有孕时的喜悦，被逼喝药时的恐惧……二十年的记忆，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感到自己在沉没，在消失。林美人的意识越来越强，几乎要将她吞噬。
不！她不能消失！她是陆明舒！她有要守护的人，有未完成的事！
“陆沉舟……”她喃喃念着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像一道光，划破黑暗的记忆之海。她想起那个在城楼上回头望她的少年将军，想起他说的“等朕娶你”，想起他塞给她龙纹玉佩时的眼神……
对，她要活下去，回去见他！
意识重新凝聚。她不再被动接受记忆，而是主动梳理、分类。林美人的记忆被她整理归档，如同书架上的书籍，可以翻阅，但不会影响她的核心意识。
她能感觉到，另一个意识在惊讶，在挣扎，但最终……妥协了。
也许林美人真的累了，二十年的执念，也该放下了。
融合在继续。陆明舒感到自己多了很多陌生的知识和能力——医术、琴艺、舞蹈，甚至一些简单的法术。这些都是林美人擅长的。
同时，她也继承了林美人的部分情感。对先帝的爱与恨，对太后的恐惧，对未出世孩子的愧疚……这些情感很强烈，但被她小心地隔离起来，像隔着一层玻璃观看，能感受到，但不会失控。
不知过了多久，密室中的光芒渐渐暗淡。林慕白停止念咒，额头上满是汗水。
“成功了。”他声音虚弱，“婉儿……不，陆姑娘，你可以起来了。”
陆明舒缓缓睁开眼睛。世界在她眼中变得不同了。她能看清黑暗中微小的尘埃，能听到远处祠堂外的虫鸣，能嗅出空气中每一种药材的气味——这是融合带来的感官增强。
她坐起身，活动手指。身体还是那具身体，但感觉更轻盈，更有力。
“感觉如何？”林慕白问。
陆明舒感受了一下，诚实道：“很奇妙。我多了很多记忆和能力，但我还是我。”
林慕白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似是欣慰，似是失落：“婉儿她……”
“她还在。”陆明舒轻声道，“在我的记忆里，在我的能力里。但她不会取代我，我们……和解了。”
林慕白沉默良久，最终深深一揖：“多谢。”
“不必谢我。”陆明舒下床，“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现在，该履行你的承诺了——帮我回京城。”
林慕白点头：“林家军已经在城外集结，随时可以出发。但京城战况……”
“我知道。”陆明舒望向北方，“所以更要快点回去。他在等我。”
她走出密室，走出祠堂。天已经蒙蒙亮，晨雾笼罩莲花山。祠堂外空地上，五千林家军整装待发，青底白莲旗在晨风中飘扬。
林啸迎上来，看到陆明舒时愣了一下——她的气质变了，少了些凌厉，多了份温婉，但眼神依然坚定如初。
“陆姑娘，您……”
“我没事。”陆明舒翻身上马，“传令全军，即刻出发，驰援京城！”
“是！”
五千骑兵如离弦之箭，冲出莲花山，朝北方疾驰。
马背上，陆明舒望向京城方向。她能感觉到，陆沉舟正在苦战，能感觉到京城的危机。
六个时辰的倒计时已经结束。但她活下来了，以陆明舒的身份活下来了。
现在，该回去守护她爱的人，守护她拼死保卫的城。
晨光刺破云层，照亮前路。
而她，已经准备好迎接最后的战斗。
【生存时间倒计时：0天00小时00分00秒……】
倒计时归零。
但她的生命，才刚刚开始。
第五十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