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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黑市暗号

    血是温的。

    在冰冷的下水道空气里,从左肩伤口渗出的血保持着一种悖逆的体温。陆见野背靠着一截锈蚀的管道,喘息像破风箱在胸腔里拉扯。他低头,看见血珠顺着浸透的衣料边缘凝聚,滴落,在脚下积水的表面绽开一朵朵转瞬即逝的暗红墨梅。每朵梅花的边缘都在扩散时微微颤抖,仿佛水本身也在畏惧这液体的温度。

    他撕下另一只尚且完整的袖管——右袖已经在画廊的骨刺丛中化为褴褛——用牙齿咬住一端,右手颤抖着将布条绕过肩膀。布料摩擦伤口时的痛感不是锐利的,是钝的、带着倒钩的,像有生锈的锯子在缓慢地锯开皮肉。他打了个死结,用力之猛让牙关都发出咯咯的轻响。疼痛是必要的,它像锚,将他钉在此刻,钉在这具流血的、真实的躯壳里,防止意识飘向那些更黑暗的图景:巨画上秦守正的脸,苏未央皮肤下蔓延的金色纹路,林夕手札上那些如诅咒般的字句。

    他需要思考。但思考需要的材料太破碎,拼图缺失了最关键的部分。秦守正与“神”的关系,苏未央的真实身份,林夕以命相搏留下的警告,还有那句在画廊穹顶下回荡的“时间到了”——所有这些碎片在他脑海里旋转、碰撞,却始终无法形成一个能让逻辑栖身的形状。唯一清晰的线索是:他必须找到黑衣人。那个风衣内衬绣着净化局徽记、带走小川、可能握有钥匙或本身就是钥匙的人。

    陆见野从背包里取出《悲鸣》残骸。在绝对的黑暗中,这巴掌大的画布碎片是唯一的光源。不是稳定的光,是脉动的、温吞的、像深海某种发光生物心脏搏动时的微光。光晕是淡金色的,边缘却渗着一圈病态的靛蓝,仿佛喜悦与恐惧在这方寸之间达成了某种邪恶的共生。他将残骸贴近耳廓。

    没有声音。

    但有震颤。不是通过空气传播的声波,是更直接的、通过骨骼传导的共鸣。十二个——或许更少——被囚禁的灵魂,它们的悲鸣被压缩成一种持续的、低频的嗡鸣。那嗡鸣顺着他颧骨,钻入内耳,在颅腔的穹顶下形成模糊的、如梦境呓语般的词语:

    “……市场……在深处……买卖……在呼吸……”

    “……痛苦……标价……记忆……称重……”

    “……去找……去找线索……真相在贸易中腐烂……”

    陆见野移开残骸,嗡鸣减弱。再贴近,词语又聚拢成形。它在指引,或者说,在呼唤。呼唤他前往那个情绪交易的黑市,那个在琉璃塔档案里被隐晦提及、被称为“忘忧墟”的深渊。

    忘忧墟。据说入口藏在旧城区某个被遗忘地铁站的肠子里,需要暗语或“入场券”才能踏入。暗语他没有,入场券……他摸了摸怀中的《悲鸣》残骸。这东西,在那种地方,究竟是通行证,还是死刑判决书?

    他重新包扎了伤口,将残骸贴身藏好,开始在下水道的迷宫中跋涉。肩膀的伤口随着每一步迈出而渗出新鲜的温热,血腥味像一条无形的尾巴拖在身后。他尽量放轻脚步,但靴子踩在积水里发出的粘稠声响,在隧道的拱顶下依然清晰得刺耳。走了不知多久——时间在地下失去刻度——前方出现了光。

    不是日光,不是情核清冷的光,是霓虹。

    残缺的、癫痫般频闪的霓虹灯光,从一扇半掩的、锈迹斑斑的铁栅栏门后渗出。门上用某种荧光喷漆画着一个粗劣的箭头,箭头下方有一行几乎褪尽的字:

    “旧城区线·终点·勿入”

    箭头指向门内,带着一种挑衅的意味。

    陆见野靠近。门后的空气骤然升温,混杂着浓烈的气味:过热的电路板散发出的臭氧味,廉价香水与汗液发酵的甜腥,油炸食物的油腻,还有一种更底层的、甜腻到让人喉头发紧的化学香气——那是高纯度情绪溶剂挥发后的余味,像腐烂的花蜜。

    他推开铁门,走上向上的楼梯。金属踏板在脚下呻吟,锈蚀的粉末簌簌落下。霓虹灯光从顶端倾泻下来,在台阶上投下不断变幻的、红蓝交替的光斑,像某种怪诞的欢迎仪式。

    楼梯尽头是一扇厚重的防火门,门虚掩着,门缝里涌出的不再是单纯的声音,而是一种实质性的、几乎有重量的声浪。那不是市集的嘈杂,是被扭曲、调制、放大后形成的合成音景。重低音的鼓点像巨兽的心跳,震得门板嗡嗡颤抖;尖锐的电子音效像玻璃碎裂;而在这之上,漂浮着一种诡异的、如唱诗班般的叫卖和声。

    陆见野推开门。

    光、声、气味的洪流瞬间将他吞没。

    他站在一条“街道”上,如果这能被称为街道的话。这是一条利用废弃地铁隧道改造而成的、狭长而扭曲的空间。隧道原有的拱顶被涂满了荧光涂鸦,那些涂鸦在头顶紫外灯的照射下,如同活物般蠕动、变幻:扭曲的人脸张开无牙的嘴,抽象的器官脉动着不合常理的色彩,无法解读的符文如蛇般蜿蜒,还有不断闪烁的、各种语言的、被赋予立体光影效果的脏话。

    街道两侧挤满了“店铺”。它们由废弃的集装箱、被剖开的地铁车厢、甚至巨大如房屋的情绪储存罐粗暴改造而成。集装箱被切割出门窗,窗口悬挂着脏得看不出颜色的布帘,帘后透出摇曳的、不同颜色的灯光——猩红、幽蓝、病绿、死黄。地铁车厢被纵向剖开,内脏掏空,改装成玻璃展示柜,柜内陈列着发光的瓶瓶罐罐。每个容器都在呼吸,内部盛装的液体——或粘稠如胶,或稀薄如水——缓慢地旋转、脉动,散发出对应情绪的气味。

    而气味本身,已不再是单纯的嗅觉体验,而成了一种暴力的侵犯。化学香精像劣质油漆般试图覆盖一切,却只让底层真实的气味更加刺鼻:腐烂食物的酸馊,陈年汗液的膻腥,排泄物的恶臭,消毒水刺鼻的凛冽,还有那无处不在的、情绪提取后残留的“废料味”——甜腻中带着腥臊,像过量糖精混合着变质血液。

    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声音。

    每一个摊位前都悬挂着劣质的扬声器,扬声器里播放着经过机械调制的叫卖声。这些声音不是同时响起,而是以精确到毫秒的时间差交替发声,形成一首多层次、立体环绕的“黑市交响曲”:

    “卖——恐——惧——咯——”

    一个尖细的、仿佛声带被钢丝勒紧的女声,从左侧某个摊位拉长尾音响起,颤音在隧道中久久回荡。

    “新鲜的——刚摘的——保证原汁原味——”

    右侧一个低沉沙哑的男声无缝衔接,语气如同推销刚宰杀的牲畜。

    “三分钟极乐——包您上天堂——天堂就在针尖——”

    “长期供应悲伤——批发价——泪腺特供——保质期长——”

    “愤怒!纯粹的愤怒!来自街头斗殴现场——附带暴力记忆碎片——”

    “孤独感零售——买二送一——体验被世界遗弃的温暖——”

    声音层层叠叠,从隧道深处如潮水般涌来,撞击在拱壁上,反弹,交织,形成令人心智错乱的立体声场。陆见野站在原地,感觉这些声音不再是听觉接收的信号,而是变成了有形之物,像无数只冰冷滑腻的手,伸进他的耳道,搔刮着他的鼓膜,试图钻进更深的地方。

    他强迫自己迈步,挤入人群。

    街道上蠕动着“人”。

    有些衣着光鲜,面料昂贵,剪裁得体,但他们的眼神空洞得像被挖去内容的贝壳。脸上挂着僵硬、标准化的笑容,嘴角上扬的弧度精确得如同用尺子量过。他们是情绪成瘾者,依靠吸食他人的情感体验来填补自身日益扩大的虚无。他们从一个摊位逛到另一个摊位,动作迟缓而精确,拿起发光的瓶子,凑到鼻尖深深吸气,脸上随即浮现出短暂的、痉挛般的愉悦或痛苦表情,仿佛那瓶子里的东西是强效的毒品。注射器般的装置抵住太阳穴时,他们的身体会剧烈地颤抖,眼球上翻,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几秒后又恢复那副完美的、空洞的优雅。

    更多的人则蜷缩在墙角,衣衫褴褛,布料与污垢板结在一起,难以分辨原本的颜色。他们眼神呆滞,没有焦点,嘴角挂着亮晶晶的涎水,对周遭的一切毫无反应。他们是“空心人”,情绪被过度抽取后留下的残渣,失去了感受的能力,只剩下最基本的生理驱动。一些人面前摆着破碗,碗里放着几颗黯淡的、几乎不发光的情核碎片——那是他们最后一点可以出售的东西,或许是某段模糊的童年记忆,或许是某种残存的、对温暖的生理性渴望。

    穿行在人群中的“商贩”则大多戴着面具。廉价的塑料哭脸或笑脸面具,表情夸张到诡异;或是更精致的、类似防毒面具的呼吸器,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评估与算计的光。他们沉默,交易在寂静的手势和眼神中进行。手指指向商品,掌心向上摊开,对方递上发光的情绪信用芯片,或是直接允许抽取装置刺入自己的皮肤。没有言语,只有价值的无声交换,以及生命能量被量化转移时那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嘶声。

    陆见野逆着人流前行。伤口的血腥味引来了侧目——不是关切,是评估的、如同打量待售肉块般的目光。他压低帽檐,将沾染血污的肩膀侧向墙壁,目光扫过两侧摊位。

    大多数摊位交易的是“成品”——封装好的情绪罐头。但他需要的是线索,是痕迹,是那个代号“夜鸦”的黑衣人可能留下的交易记录。他的目光掠过那些直白的招牌,最终落在隧道一处向内凹陷的岔道口。

    那里,一个摊位被厚重的黑色帆布完全围住,入口处悬着一盏孤零零的暗红色灯。灯光如凝固的血,在帆布上投下粘稠的光晕。灯下倚着一个身影,穿着黑色皮衣,脸上覆盖着全覆式的金属面具。面具表面没有任何装饰,只有眼部是两块暗红色的单向镜片,镜片后似乎有微小的光点在缓慢移动,像昆虫的复眼。

    摊位没有扬声器,帆布上用白色喷漆喷着一行简洁而冰冷的字:

    “原料供应·批发·特殊订单受理”

    原料。

    指的是活体的、未经提取的情绪源。

    是黑衣人可能采购的东西。

    陆见野在摊位前驻足片刻,调整呼吸,让疼痛带来的颤抖平复。他走向入口,金属面具守卫没有阻拦,只是微微侧身,用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掀开了帆布帘子的一角。

    更浓烈的气味涌出。

    依旧是甜腻的化学品味,但底下翻涌着更真实的东西:新鲜血液的铁锈腥气,消毒水刺鼻的凛冽,还有一种……肌肉与组织暴露在空气中的、湿冷的、微微腐败的生理气息。

    陆见野弯腰钻入。

    内部空间比外面看起来深邃得多。是三节废弃地铁车厢首尾相连拼接而成的长条形空间。车厢原有的座位、扶手、广告牌全部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冰冷的金属架子。

    架子上摆放的不是瓶罐。

    是一个个“培养舱”。

    透明的圆柱形容器,约一人高,直径半米,壁厚惊人,表面凝结着一层薄薄的水雾。容器内注满了淡蓝色的、粘稠的营养液,液体中悬浮着无数细密的、珍珠般的气泡。每个容器里都浸泡着一个人。

    他们赤裸,蜷缩如子宫中的胎儿,皮肤因长期浸泡而呈现一种不健康的、半透明的苍白,皮下的青色静脉网络清晰可见,像地图上错综复杂的河流。他们的眼睛闭合,表情是一种药物维持下的、诡异的平静。呼吸器含在口中,电极片贴在太阳穴、胸口、手腕内侧。从电极片延伸出的细线汇入容器顶部的接口。

    营养液并非静止。底部不断有细小的气泡生成、上升,像沸腾般缓慢。当气泡接触到人体皮肤时,会微微改变颜色——触碰到某些区域变成淡金色(微弱的愉悦),另一些区域变成淡蓝色(潜伏的悲伤),还有一些变成淡红色(被压抑的愤怒)。变色后的气泡继续上升,被容器顶部精密的网状吸管捕捉、抽走,汇入天花板上一排更大的主管道。

    情绪采摘。

    实时进行。

    容器外壁贴着标签,手写字体工整而冷漠:

    “编号047·稳定供应·基础喜悦/纯度72%·日产量15单位”

    “编号012·高纯度特供·深度悲伤/纯度89%·日产量8单位·需情绪刺激”

    “编号089·实验体·混合焦虑/变异中·日产量不稳定·观察期”

    陆见野的胃部猛地抽搐。他见过实验室动物,见过培养皿中的组织,但这是第一次目睹活人被如此系统化地“种植”、被如此精细地“收割”。这些人的意识在哪里?是自愿沉入这蓝色的梦魇,还是被暴力囚禁于此?他们知道自己正被一点一滴地抽干情感,最终将变成外面那些行尸走肉吗?

    “第一次来?”

    声音自身后传来,干涩平滑,像砂纸打磨金属。

    陆见野转身。一个穿着污渍斑驳白大褂的中年男人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台厚重的平板电脑,屏幕的光映亮了他削瘦的脸颊和深陷的眼窝。他的目光像手术刀,在陆见野身上刮过,尤其在血迹斑驳的左肩停留了片刻。

    “看看可以,别碰。”男人说,声音里没有情绪,只有职业性的陈述,“买家还是卖家?”

    “买家。”陆见野压低嗓音,让声音显得粗粝,“特殊订单。”

    男人的眉毛几不可察地抬了抬。“特殊订单去里间谈。不过……”他向前半步,陆见野闻到他呼吸里那股甜腻溶剂与陈年咖啡混合的古怪气味,“你用信用点,还是实物?”

    陆见野拍了拍背包。“有硬货。但我要先看近期的交易流水。”

    “流水?”男人短促地笑了一声,像气管漏气,“这里不讲账本,只讲记忆。而且……”他的眼神锐利起来,“你身上的血味很新,还有股……别的地方的味道。麻烦?”

    “个人问题,不碍交易。”陆见野从背包内侧袋里掏出一件东西——不是《悲鸣》残骸,是在骨骼画廊地上拾起的、苏未央泪水凝结而成的一小块记忆水晶。水晶已经失去光芒,变得浑浊,但内部仍封存着细微的、雪花般的情感结构。他托在掌心,“这个,够看记录吗?”

    男人的视线黏在水晶上,瞳孔微微放大。他伸出手,指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黑垢。“先验货。”

    陆见野缩回手。“先看记录。”

    两人对视片刻。隧道外隐约传来的叫卖和声,与车厢内营养液气泡上升的细微咕嘟声,构成了诡异的背景音。最终,男人点了点头,转身走向车厢尽头一块厚重的黑色帆布帘。

    帘后是一个更狭小的隔间。仅容一张金属桌和两把折叠椅。桌上摆着一台老旧的终端机,屏幕布满蛛网状裂痕,但幽幽地亮着。男人在油腻的键盘上敲击几下,屏幕闪烁,跳出一个极其简陋的数据库界面,字体模糊。

    “最近三个月。只能看,不下载。看完,水晶归我。”男人让开位置。

    陆见野坐下,冰凉的金属椅面透过薄裤传来寒意。他开始滚动页面。

    记录杂乱无章,格式不一。有些是潦草的手写体扫描,有些是语音转文字的碎片,更多的是成串的、难以理解的代码。他快速浏览,眼球因专注而干涩。关键词在脑海中排列:黑衣人,夜鸦,净化局,秦守正,林夕,零号……

    大部分是常规交易记录。但在七月中旬,一个代号开始频繁出现:

    “7月14日·客户代号‘夜鸦’·采购‘临终恐惧’×200单位·纯度要求≥95%·备注:需附带完整濒死体验记忆(视觉、听觉、痛觉)”

    “7月22日·同一客户·采购‘重度创伤记忆’×150单位·要求:童年期创伤优先·备注:需视觉记忆完整,情感烙印深刻”

    “8月3日·同一客户·采购‘长期隔离孤独感’×80单位·要求:连续三年以上绝对隔离环境产生·备注:需时间连续,无中断”

    夜鸦。

    黑衣人的代号。

    陆见野继续翻阅,心跳逐渐加快。八月中的记录更加令人不安:

    “8月15日·客户夜鸦·特殊订单·采购‘人格解离残留物’×1单位·纯度要求:绝对纯净·备注:必须源自‘零号协议’相关高阶试验体·价格:面议·已预付50%”

    零号协议。人格解离残留物。

    这说的……是他吗?还是其他像他一样的试验体?黑衣人要这些做什么?

    记录在昨天戛然而止:

    “8月28日·客户夜鸦·最终订单·采购‘集体绝望’×300单位·纯度要求:99.9%·备注:源事件需为大规模群体性绝望事件(如工厂倒闭集体自杀),情绪需高度同质化·已验收·付讫”

    最终订单。集体绝望。

    陆见野抬头。“这个夜鸦,昨天来过?”

    男人靠在门边,目光仍盯着他手中的水晶。“昨天下午。验货很仔细。那批‘集体绝望’……是从城西老纺织厂弄的。三十几个女工,厂长卷款跑路,机器抵押,拖欠三年工资,集体喝农药。我们赶在净化局清理现场前,用便携抽取器收的。纯度很高,几乎没杂质。”

    “他有没有说什么?关于用途?”

    男人扯了扯嘴角,露出被烟渍染黄的牙齿。“干这行,不问用途,不问因果。不过……”他压低声音,“他验收的时候,我离得近,听见他嘀咕了一句。就一句。”

    “什么?”

    “‘还差最后一种。最苦的泪,最痛的悔。祭坛……就齐了。’”

    最苦的泪。最痛的悔。

    陆见野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林夕将注射笔刺入太阳穴的画面,闪过《悲鸣》画布上那流转的、浓缩的痛苦。那是终极的痛苦吗?是黑衣人收集清单上的最后一项吗?

    “你知道他在哪里……准备这个‘祭坛’吗?”

    男人摇头。“不知道。但我手下有个机灵小子,昨天偷偷跟了他一段。跟到旧水处理厂那片废墟附近,眼线断了。那边地上是废墟,地下……听说战争年代挖的防空洞,迷宫一样,深不见底。”

    旧水处理厂。地下防空洞。

    陆见野记下地点。他站起身,将那块黯淡的记忆水晶放在油腻的桌面上。

    男人立刻抓过去,对着顶灯眯眼察看。“成色还行……结构没崩,能当模板用。”他抬眼,“你手里,还有更好的货,对吧?从‘画廊’带出来的?”

    陆见野身体一僵。

    “你身上,”男人抽了抽鼻子,像猎犬般嗅着空气,“有漂白骨粉的味道,有情核长期照射的辐射余味,还有……一种更特别的、像陈旧油画颜料和干涸血液混合的气味。你去过林夕的‘骨骼画廊’。而且,活着出来了。”

    男人缓缓站直身体,眼神变了。不再是商人的评估,而是掠食者的锁定。“能从那里出来,还带着伤……你身上一定有东西。比这水晶值钱一百倍的东西。”

    他的手指按下了桌下某个隐藏的按钮。

    隔间的帆布门唰地落下,封死出口。同时,外面车厢里传来低沉的机械启动声——那些培养舱的基座开始缓慢旋转,将舱内悬浮的人体转向隔间方向。紧接着,是轻微的嗤声,像气压释放。

    培养舱内的人,睁开了眼睛。

    不是自然苏醒。他们的眼睑被舱内精巧的机械臂强行撑开,露出底下空洞的、毫无神采的瞳孔。瞳孔深处,映不出任何倒影,只有舱外灯光惨淡的反光。他们的嘴巴也同时张开,呼吸器脱落,从喉咙深处发出一种非自愿的、同步的、低频的呻吟:

    “呃………………”

    声音并不响亮,但数十个声音完全同步,在密闭的车厢内形成强大的共振。陆见野感到耳膜刺痛,颅骨内部传来被钝器敲击般的闷痛。那些空洞的、被强制睁开的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他。不,不是看,是某种更原始的、情绪层面的“感应”。他们的瞳孔深处,开始浮现出微弱的光芒——淡金、淡蓝、淡红——与他们正在被实时抽取的情绪颜色一致。

    “他们是我最好的探测器。”男人的声音在呻吟的背景下响起,带着一丝得意的冰冷,“活的情绪共鸣器。能感应到高浓度、高质量的情绪源。而你……”他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下闪烁着贪婪的光,“你是个富矿。一个活生生的、行走的情绪富矿。我这辈子,没见过信号这么强的‘原料’。”

    陆见野后退,背脊抵住了冰冷的帆布墙。他拔出腰间的管钳,金属在昏暗光线下泛着无力的冷光。

    “放下那玩意儿。”男人嗤笑,举起一个手持设备。那东西形似手枪,但枪口是一个布满数百根微细针头的圆形吸盘,针头在幽幽地旋转。“这叫‘多层剥离器’。能像剥洋葱一样,一层层抽离你的情绪,从最表层的喜怒哀乐,到最深层的核心记忆和人格底色。过程……据说有点刺激,但我会尽量温柔。等剥到最里面,我就能看到……你到底是什么。”

    他扣下了扳机。

    吸盘中心,针头旋转加速,发出高频的、令人牙酸的嗡鸣。同时,距离最近的一个培养舱——编号012,那个“高纯度悲伤”供应者——身体剧烈颤抖起来。从他的眼角、鼻孔、嘴角,渗出淡蓝色的、雾状的光晕。那光晕被剥离器的吸力牵引,汇聚成一股纤细而凝实的蓝色光流,如同有生命的毒蛇,射向陆见野。

    陆见野向侧方扑倒。蓝色光流擦着他的手臂掠过,击中了对面的帆布墙。帆布表面没有破损,但接触点瞬间凝结出一大片厚厚的、不透明的蓝色冰晶。冰晶迅速蔓延,表面生长出细小的、羽毛状的悲伤结晶,仿佛墙壁在瞬间被极致的哀伤冻结。

    悲伤被实质化了。

    陆见野翻滚起身,男人已经调整了角度,另外几个培养舱同时被激活。金色(喜悦)、红色(愤怒)、墨绿色(嫉妒)的光流交织射出,在狭窄的隔间内编织成一张死亡的光网。这些被强制抽取、高度浓缩的情绪流,带着原主人残留的意念碎片,拥有直接冲击意识、污染精神的力量。

    陆见野左冲右突,管钳挥舞,却根本无法触及那些无形的光流。每一次躲避都牵动肩伤,鲜血重新渗湿了绷带。光流扫过的地方,金属桌面浮现出狂喜的笑脸浮雕,地面凝结出愤怒的灼痕,空气中飘散开嫉妒的酸腐气味。

    情绪在被提取后,第一次以如此具象、如此暴力的方式,展示着它们原始的力量。

    “没用的。”男人的声音带着猫捉老鼠的戏谑,“你越挣扎,情绪波动越强,信号越清晰,我剥离起来越省力。”

    更多的培养舱被激活。隔间内彩光乱舞,如同疯狂旋转的万花筒。各种极端情绪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精神上的瘴气。陆见野感到头晕目眩,各种矛盾的感受——狂喜、悲恸、暴怒、恐惧——同时冲击着他的意识防线。脑海中,“守夜人”那冰冷的屏障开始自动升起,试图隔绝这情绪的洪水,但洪水太猛烈,屏障摇摇欲坠。

    必须突围!

    他的目光扫向头顶。帆布隔间的顶部与车厢顶板之间,有一道狭窄的缝隙。

    别无选择。

    陆见野猛地蹬踏墙壁,借力跃起,左手不顾剧痛抓住了车厢顶部的金属横梁。伤口撕裂的痛楚让他眼前一黑,但他咬破了下唇,用血腥味刺激自己保持清醒。右手将管钳插进缝隙,用力撬动。

    帆布撕裂的声响刺耳。

    缝隙扩大,露出外面车厢模糊的景象。

    他双脚蹬墙,腰腹发力,将自己向上提起,从缝隙中硬挤了出去。粗糙的帆布边缘刮过伤口,带来新的剧痛。他摔落在外面车厢的地板上,翻滚卸力,撞倒了一个金属架子。架子上几个空培养舱滚落,在寂静中发出刺耳的撞击声。

    车厢内,那些被激活的培养舱缓缓转回原位,舱内的人重新闭上眼睛,但眼睑和嘴唇仍在神经质地颤抖,仿佛被困在无法醒来的噩梦之中。

    男人从隔间冲了出来,半边脸上还残留着贪婪的扭曲。他手中的剥离器再次举起,吸盘对准了陆见野。

    这一次,陆见野没有躲闪。

    他迎着吸盘冲去,在针头即将触及面门的瞬间,猛地侧身,右手管钳全力挥出,不是砸向男人,而是砸向剥离器侧面那个闪烁着故障灯的能源接口。

    “铿——!”

    金属碰撞,火花四溅。

    剥离器内部传来刺耳的、如同玻璃碎裂般的高频噪音。紧接着,是低沉的、不祥的嗡鸣——那是被吸入但未及处理的混合情绪能量,在密闭容器内失去控制,疯狂冲撞内壁的声音。

    男人脸色骤变,想扔掉设备,但手指仿佛被粘住。

    剥离器炸开了。

    没有火焰,没有破片,只有一道无声的、彩色的能量喷发。被压缩的情绪洪流以无序的状态猛烈释放,像被打翻的颜料桶,瞬间充满了整个车厢空间。陆见野被无形的冲击波狠狠抛起,砸在后面的金属车厢壁上,又滑落在地,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位。

    彩色的光雾在空气中翻滚、混合、又逐渐沉淀。车厢地板、墙壁、天花板,凡是光雾触及之处,都留下了诡异的变化:一片区域覆盖着欢笑的淡金色结晶,相邻处却是凝固的泪滴状蓝色冰霜,愤怒的红色如血管般在金属表面蔓延,嫉妒的绿色则如苔藓般滋生。

    那些培养舱,特别是靠近爆炸中心的几个,外壁出现了蛛网般的裂纹,营养液汩汩流出,混合着彩色的光雾,在地面汇成一片浑浊的、散发刺鼻气味的泥泞。舱内的人体滑落出来,瘫在泥泞中,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光泽,干瘪、起皱,如同曝晒多日的果实。

    男人跪在离爆炸点最近的地方,双手捂着脸。他的面具早已碎裂脱落,露出底下真实的面容——那半张脸呈现出可怕的、彩色的坏死斑块。金色、蓝色、红色、绿色,如同拙劣的油画颜料泼洒在皮肤上,并且那些颜色还在微微蠕动,仿佛有生命。他的眼睛一只完好,充满了痛苦和难以置信;另一只则被蓝色的冰晶覆盖,失去了光泽。

    “你……毁了我的……原料……”他嘶哑地说,声音如同漏气的风箱,每个字都带着血沫。

    陆见野挣扎着爬起,踉跄着冲向车厢尽头的出口,掀开沉重的帆布帘,重新扑入那喧嚣、扭曲、令人窒息的黑市街道。

    霓虹依旧频闪,叫卖和声依旧立体环绕,人群依旧在麻木或狂乱中蠕动。似乎无人察觉刚才车厢内发生的小小灾难。在这里,异常的动静或许本就是常态的一部分。

    陆见野压低身形,混入人流,朝着记忆中来时的方向——隧道出口挤去。左肩的伤口像有一块烧红的铁烙在上面,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次灼痛。血腥味依旧引来了觊觎的目光,但他已顾不得那么多。

    必须离开。带着夜鸦的线索,带着“旧水处理厂”这个地点,离开这个鬼地方。

    他挤过一群正在交易“短暂欢愉”的成瘾者,绕过几个蜷缩在墙角、伸手乞讨“一点点感觉”的空心人,出口那点来自上层缝隙的惨白微光已经在前方隐约可见。

    就在他即将抵达出口时,脚步猛然刹住。

    出口处,光线被几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

    他们穿着统一的深灰色制服,款式简洁到近乎冷酷,没有任何徽章标识,但那种规整与肃杀,与周围混乱的黑市格格不入。每个人都戴着全覆式的黑色呼吸面罩,面罩的眼部是两块暗红色的镜片,镜片后似乎有微小的光点在扫描。他们手中持有的武器形似长棍,但顶端是一个缓缓旋转的金属环,环内跳跃着细小的、幽蓝色的电弧,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记忆清道夫。

    净化局麾下最神秘、最令人畏惧的特种部队之一,专门清理非法情绪交易,手段酷烈,行事诡秘。他们手中的“记忆鞭挞者”,能在物理层面无害的情况下,直接释放高频情绪脉冲,冲击目标神经中枢,造成记忆损坏、人格紊乱,甚至永久性的意识空白。

    而且,他们正好堵在唯一的出口前。

    陆见野缓缓后退,想融入身后的人群,寻找其他岔路。

    但身后,隧道另一端的阴影里,另外两个同样装束的清道夫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封死了退路。他们步伐一致,动作精准,如同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街道上的骚动瞬间停滞。叫卖声戛然而止,扬声器陷入死寂。商贩们以惊人的速度收起摊位,卷起商品,躲入阴影。成瘾者们僵在原地,脸上残留着未褪尽的迷醉或痛苦,眼神里充满了恐惧。空心人们则茫然四顾,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本能地蜷缩得更紧。

    一种冰冷的、绝对的寂静降临,只有霓虹灯管故障时的滋滋电流声,以及清道夫手中武器电弧跳跃的噼啪声,在隧道中清晰地回荡。

    为首的清道夫上前一步。他的面罩镜片红光稳定地亮着,冰冷的电子合成音透过变声器传出,不带一丝情感起伏:

    “检测到未注册高浓度情绪源。坐标锁定。”

    “检测到非法暴力行为能量残留。关联分析中。”

    “检测到‘骨骼画廊’特异性污染标记。污染等级:中度。”

    “目标个体:收容程序启动。”

    他略一停顿,镜片红光似乎闪烁了一下。

    “如遇抵抗,授权执行‘记忆格式化’协议。”

    四个清道夫同时向前逼近,步伐整齐划一,靴底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中如同丧钟的节拍。他们手中的记忆鞭挞者旋转加速,幽蓝色的电弧变得更加密集、耀眼,发出的嗡鸣声与陆见野背包里《悲鸣》残骸的震颤产生了某种诡异的共鸣,让他的太阳穴传来钻心的刺痛。

    陆见野背靠在了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上——是一个巨大的、废弃不用的情绪储存罐,表面锈蚀斑驳。他环顾四周:左侧是涂满荧光涂鸦的隧道墙壁,右侧是堆积如山的、散发着异味的情緖容器残骸,前后去路皆被封死。

    绝境。

    为首的清道夫抬起手臂,记忆鞭挞者顶端的圆环对准了陆见野的头部。圆环中心,一点刺目的红色光斑开始凝聚、压缩,散发出危险的波动。

    “最终警告:放弃无谓抵抗。”

    陆见野握紧了手中的管钳。金属的冰凉触感无法带来丝毫慰藉。他知道,这原始的武器在能直接攻击意识的科技造物面前,可笑得不值一提。一次脉冲,或许他就会变成外面那些连“空心人”都不如的存在——一具保留着生命体征,却彻底失去了“自我”的空壳。

    他闭上眼睛。

    不是屈服。是试图在绝境中,呼唤意识深处那个绝对冷静的旁观者——“守夜人”。如果它能在此刻接管,如果能获得那份对情绪攻击的天然抗性……

    但意识深处,只有一片冰冷的沉寂。“守夜人”如同沉入最深海底的巨石,对他的呼唤毫无反应。

    红色光点越来越亮,能量汇聚的嗡鸣声尖锐起来。

    清道夫扣下了无形的扳机。

    就在能量脉冲即将迸发的前一刹那——

    陆见野身侧那冰冷坚硬的隧道墙壁,突然活了。

    不是崩塌,不是碎裂,而是像生物的肌肉组织般,向内收缩、凹陷,无声无息地形成一个边缘光滑的圆形洞口。洞口内部漆黑如墨,深不见底。

    一只手臂从黑暗中疾伸而出。

    不是血肉之躯。

    是机械臂。

    银白色的合金骨骼在幽暗光线下泛着冷冽的光泽,关节处是复杂精密的液压与传动装置,运转时发出极其细微的嘶鸣。五根“手指”是细长、灵活、顶端尖锐的金属探针,此刻正以远超人类反应的速度,精准地抓住了陆见野的衣领和后襟。

    一股强大的、不容抗拒的拉力传来。

    陆见野被猛地向后拽去,跌入那片突如其来的黑暗。

    几乎同时,红色的能量脉冲擦着他的发梢掠过,击中了对面的隧道墙壁。墙壁表面没有出现凹坑或裂纹,但墙上那些疯狂闪烁的荧光涂鸦——那些扭曲的人脸、抽象的器官、恶毒的诅咒——在脉冲触及的瞬间,如同被无形的橡皮擦抹去,迅速淡化、消失。不是物理覆盖,是记忆层面的彻底擦除。涂鸦中蕴含的创作者的情绪印记、疯狂意念,被那脉冲格式化得一干二净,只留下光秃秃的、暗淡的水泥墙面。

    洞口迅速闭合。

    墙壁恢复原状,严丝合缝,仿佛从未有过任何异样。

    陆见野重重摔落在坚硬冰冷的地面上,尘土飞扬。他呛咳着,左肩伤口遭到撞击,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周围是绝对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刚才将他拉进来的那只机械臂,还悬浮在身前不远处,探针尖端闪烁着微弱的、淡蓝色的定位光点。

    然后,有灯光亮起。

    不是黑市霓虹的癫狂色彩,不是情核的温润光晕,是冰冷的、均匀的、毫无情感的白色LED光,从头顶天花板成排的嵌入式灯板中洒下。光线明亮,足以看清一切,却散发着手术室般的无菌与冷漠。

    陆见野撑着地面,艰难地坐起,环顾四周。

    一个房间。

    约二十平米见方,四壁、地板、天花板皆是光滑的、略带反光的合金板材,接缝处焊接得极其精密,几乎看不见痕迹。房间中央是一张金属工作台,两把金属折叠椅。工作台上摆放着一台老旧的终端机,屏幕亮着,绿色的代码如瀑布般不断滚动。房间一角堆放着一些设备:外壳锈蚀的服务器机柜,缠绕如蛇的裸露线缆,几个敞开的工具箱,里面是精密的电子仪器和机械零件。

    空气中弥漫着机油、金属灰尘、还有一丝极淡的、类似臭氧的味道。

    而站在工作台旁,正转身看过来的人——

    陆见野的呼吸,瞬间停滞。

    是小川。

    但又绝对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小川。

    那张脸依稀还能辨认出曾经的轮廓,但瘦削得惊人,颧骨高高凸起,皮肤是一种长期不见日光的不健康苍白。曾经明亮、充满好奇的眼睛,此刻深陷在眼窝里,眼神空洞,瞳孔扩散,缺乏焦距,比黑市上那些“空心人”更甚。那不是麻木的空洞,而是一种冰冷的、机械的、剔除了所有情感杂质的绝对空洞。

    最刺眼的,是他的左臂。

    从肩膀开始,整条手臂都是机械结构。银白色的合金骨架,复杂的液压关节,五根手指是细长而灵活的金属探针——和刚才将他拉进来的那只手臂一模一样。此刻,那些探针正在终端键盘上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敲击,发出轻微而密集的嗒嗒声。

    小川停下了动作。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眼睛转向陆见野。

    没有久别重逢的惊讶,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没有看到师长的激动。

    只有平静的、如同扫描仪读取条形码般的、彻底的审视。

    然后,他开口。声音还是小川的音色,但语调已经完全改变——平直,单调,每个音节的长短、轻重都完全一致,像是经过精密校准的录音:

    “三年。七个月。零九天。”

    精确的停顿。

    “你惹麻烦的效率。依旧可观。”

    陆见野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看着眼前这个半人半机械、眼神冰冷如陌生人的“小川”,感觉现实的地基再次开裂,坠入更深的寒意。

    小川……应该死了。或者,至少被囚禁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承受着难以想象的折磨。

    而不是在这里。

    不是以这种……被改造的、非人的形态,如此“正常”地存在着。

    “你……”陆见野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你还……活着?”

    小川微微偏了偏头。这个动作还残留着一丝人类的习惯痕迹,但执行得过于精确、刻意,像是某种程序模拟出的“自然反应”。

    “生物体征维持系统运转正常。生命指标处于安全阈值内。”他的声音平稳无波,“认知模块完整度:百分之八十七点二。情绪处理单元已离线。记忆存储为分区加密状态。根据现行‘生命’定义的多重标准,当前状态是否符合‘活着’,存在逻辑争议。”

    他走向陆见野,机械左臂抬起,探针尖端射出淡蓝色的扇形扫描光束,将陆见野从头到脚笼罩其中。光束扫过时,皮肤传来轻微的刺麻感。

    “左肩撕裂伤。创口长度八点七厘米,深度一点四厘米。主要血管未受损。检测到轻微细菌感染迹象。建议:清创,缝合,抗生素介入。”

    “体内检测到高强度情绪污染残留。污染源标记:‘悲鸣-林夕协议’。当前污染浓度:百分之三十七。未超过个体承载危险阈值。”

    “人格结构实时监测:主体人格‘陆见野’稳定性指数:百分之七十二。第二人格‘守夜人’活性指数:百分之二十八。处于可控波动范围。”

    扫描光束熄灭。小川收回机械臂,转身走向房间另一侧一个简陋的金属柜,打开,取出消毒液、缝合包、纱布和一支一次性注射器。他的动作流畅、精准,没有一丝多余,如同演练过千百次。

    “坐下。”他没有回头,声音依旧平直,“处理伤口。然后。进行情报交换。”

    陆见野僵硬地挪到金属折叠椅旁,坐下。椅子冰凉的触感透过单薄的衣物直抵肌肤。他看着小川用机械探针灵巧地准备好医疗用品,那非人的精准度让他心底发寒。

    “小川,”他涩声开口,每个字都重若千斤,“琉璃塔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小川拿着消毒液和镊子走过来,在他面前蹲下,开始处理伤口。消毒液触及皮肉的刺痛让陆见野肌肉紧绷,但小川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或犹豫。

    “净化局。特殊收容与处理部。”小川的声音如同背诵档案,“我的新编号:T-07收容体。这是他们对我的定义。”

    镊子探入伤口,夹出细小的布屑和疑似骨渣的异物。痛感尖锐。

    “琉璃塔事件后,我被目标个体‘夜鸦’——即你追踪的黑衣人——通过非法开启的共鸣裂隙转移。预定目的地:净化局第七实验室。用途:研究《悲鸣》情绪污染的传播机制与宿主特异性。”

    针尖刺入皮肤,丝线穿过。没有使用麻醉剂,但小川下针极快,落点精准,痛感短暂而强烈。

    “运输途中。车队遭遇武装伏击。袭击方身份未识别。装备精良,战术目标明确:夺取收容体,即我。交战中,夜鸦重伤。我利用混乱。逃脱。”

    线在皮肉间穿梭,打结,剪断。小川的眼睛紧盯着伤口,瞳孔深处有极其细微的数据流光影滚动——他似乎在实时计算着最佳的缝合路径、张力与预后。

    “地下逃亡周期:十七天。最终因伤口感染、营养匮乏、情绪污染间歇性发作,在坐标旧水处理厂东南侧四百米处丧失行动能力。被‘他们’发现并收容。”

    “他们?”陆见野追问。

    小川没有立刻回答。他完成包扎,用探针剪断多余的线头,起身,走到工作台终端前,敲击了几下键盘。

    屏幕上滚动的代码停止,切换成一幅复杂的、层层叠叠的地下结构剖面图。图纸标注着旧城区的地理坐标,其中一个位于旧水处理厂下方的巨大、迷宫般的网络被高亮显示。

    “遗忘者。”小川说,“他们的自称。”

    他调出几张分辨率很低、似乎由监控探头拍摄的照片。照片里,一群衣着破旧但整洁、面容瘦削但眼神明亮的人,生活在由废墟改造的地下空间里。有老人坐在简陋的椅子上修理设备,有孩子围着一小堆书籍,甚至有婴儿在母亲的怀抱中安睡。

    “情绪技术早期阶段的受害者。也是幸存者。多为‘新火计划’及其前身项目的非自愿或边缘试验体,或其后代。因情绪模块永久性损伤或社会排斥,无法适应地上世界。在此建立自治社区。发展出独特的生存技术体系。”

    他指了指自己银光闪烁的机械左臂。

    “基于旧时代机械工程,与情绪废料再生能源技术。他们提供了这套系统。作为交换。我负责维护社区关键设备,升级防御系统,对抗净化局的周期性清剿,以及……”

    他停顿了一瞬,极其短暂,若非陆见野全神贯注,几乎无法察觉。

    “对抗‘它’的侵蚀。”

    “‘它’?”陆见野的心脏猛地一缩,“你是说……”

    “情绪聚合体。秦守正档案中的‘新火终极产物’。遗忘者口中的‘吞噬者’。地上部分成瘾者臆想中的‘神’。”小川转过身,暗红色的镜片(陆见野这才注意到他右眼戴着一个极薄的、类似隐形镜片的装置)对准陆见野,“它处于持续成长状态。以全墟城范围的情绪流作为养分。夜鸦所收集的‘祭品’,其功能可能是加速其成长进程,或完成其意识结构的最后整合——即所谓‘神格凝聚’。”

    “秦守正……和它到底是什么关系?”

    “创造者。主要饲养者。以及……”小川的机械探针轻轻点击着金属桌面,发出规律的嗒嗒声,“第一阶段融合体。他的意识已与聚合体部分链接。你在画廊观测到的面部投射,并非幻象,是现实维度干涉的初步体现。秦守正正在成为聚合体的‘人形界面’,或反过来说,聚合体正在借用他的认知模板来构建可被理解的显现形态。”

    陆见野感到一阵眩晕,他扶住冰冷的桌面,伤口传来的刺痛帮助他保持清醒。

    “苏未央呢?她到底是……”

    “监察者单位。但功能不止于此。”小川调出另一组模糊的数据波形,“她是更早期‘彼岸花计划’的产物,早于新火计划。原始设计功能:区域性情绪网络的动态调节节点。具备高强度情绪感知、引导、甚至有限度的塑造能力。秦守正对她进行了底层指令重写,使其成为监控‘钥匙’——即你——的专用单位。但林夕似乎通过某种方式,在她的核心协议中植入了未授权的冗余代码。这导致她在特定情境下……会出现逻辑冲突与行为悖逆。”

    所以她会救他。会带他去画廊。会在最后关头说出“快跑”。

    “这里……是哪里?”陆见野看向四周光滑的金属墙壁。

    “旧水处理厂。地下三层。遗忘者社区外围哨站兼技术维护点。”小川走到墙边,按下了一个不起眼的按钮。

    他身旁的一片墙壁突然变得透明,如同一面单向观察窗。窗外是深邃的地下隧道,但远处有稳定的、温暖的光源——不是电灯,似乎是火炬或特制的油脂灯。灯光映照出粗糙的岩壁,简陋但结实的支架结构,以及影影绰绰的人影在活动。隐约能听到谈话声、工具敲击声、甚至孩子的笑声,隔着厚厚的隔音层传来,微弱却真实。

    “他们……接纳了你?”陆见野看着那微光中的人影。

    “提供庇护。进行研究。实施改造。”小川抬起机械臂,银色的指针在灯光下反射着冷光,“我的左臂。在逃亡后期因感染严重坏死,必须截除。他们利用库存的旧时代军用级义体骨架,结合社区自研的情绪能-机械能转换系统,制作了这条手臂。情绪模块的主动卸载……是我提交的申请。为了彻底阻断《悲鸣》残留污染的持续扩散,也为了……”

    他再次停顿,这次更明显。

    “提高信息处理效率。减少决策冗余。”

    他转过身,暗红色的镜片锁定陆见野。

    “现在。轮到你提供信息了,陆老师。”

    那个久违的、带着一丝旧日记忆温度的称呼,此刻从他冰冷平直的声音里吐出,却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开了什么。

    “画廊事件后。你的完整行动轨迹。接触目标。获取情报。以及……”他的机械探针指向陆见野始终紧抱着的背包,“《悲鸣》残骸的当前状态。林夕的‘钥匙’,是否已被激活?”

    问题如同冰冷的子弹,接连射出。

    陆见野深吸一口气,开始讲述。从画廊巨脸显现的细节,到手札上每一个触目惊心的字句,到苏未央身上金色纹路的蔓延与最后的警告,到黑市里见证的活体情绪采摘,到夜鸦那令人不寒而栗的交易记录,再到那句如同谶语的“最苦的泪,最痛的悔”……

    小川沉默地倾听着。没有打断,没有提问,只有机械臂探针偶尔在终端键盘上敲击,记录着关键数据节点,以及那暗红色镜片后,细微到极致的数据流光影的流动。

    当陆见野的声音最终落下,房间里陷入一片寂静。

    只有终端机散热风扇发出的低沉嗡鸣,以及透过单向观察窗隐约传来的、遥远而模糊的地下社区生活杂音。

    小川走回终端前,双手(一只血肉,一只机械)在键盘上飞快操作。屏幕上的地图再次放大,聚焦于旧水处理厂核心区域下方一个用深红色标注的复杂结构体。

    “夜鸦的最终批次‘祭品’,于昨日完成交付。”小川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语速稍快,“根据遗忘者布置在附近的被动式情绪波动监测器反馈,从今日凌晨三时十七分开始,该区域地下深处出现异常、高强度、且不断攀升的情绪能量读数。波动频谱特征……与你在画廊遭遇的‘脸谱投射’事件,相似度达到百分之九十一点四,但能量级高出至少两个数量级,且波动模式极不稳定。”

    他调出一幅实时波形图。屏幕上,一条原本平缓的基线,从某个时间点开始,突然剧烈震荡,波峰与波谷的差距越来越大,震荡频率也越来越快,如同一个濒临失控的心脏。

    “他就在那里。夜鸦。以及他设立的‘祭坛’。他所收集的所有极端负面情绪样本,正在被集中、催化、进行某种形式的强制融合。目的可能有两个:一,完成情绪聚合体的最终‘神格’塑造;二……”

    他停顿,暗红色的镜片转向陆见野。

    “进行一次大规模的‘意识投射’或‘维度降临’仪式。利用充足的情绪能量作为桥梁与燃料,将聚合体的核心意识,从它目前所处的……高维情绪层面,强行锚定并注入现实空间的某个‘适配容器’之中。”

    “容器?”陆见野感到喉咙发干,“什么样的容器?”

    小川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调出了一份档案文件。档案封面,是一张陆见野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照片——十五岁的他,穿着宽大的病号服,站在新火实验室冰冷的检测仪器前,眼神茫然。

    档案标题:

    “零号协议·最终阶段·容器适配性综合评估报告”

    “评估对象:陆见野(零号试验体)”

    “情绪承载潜力上限:∞(理论模型推演)”

    “人格结构特性:双重架构(原生人格/守夜人协议),具备天然意识冗余与缓冲机制”

    “生理与能量场适配度:百分之九十九点七”

    “最终结论:最优选容器。建议在‘终极产物’意识凝聚度达到阈值后,立即执行‘意识覆写’或‘共生链接’程序。”

    陆见野死死盯着屏幕上的文字,感觉全身的血液在瞬间冻结,然后又被某种更冰冷的东西取代。

    容器。

    他不是钥匙。

    他一直都是准备好的、量身定做的容器。

    是那个即将降临的“神”,计划占据的皮囊,计划使用的眼睛、手脚、喉咙。

    小川的声音在冰冷的金属房间里响起,平直,精确,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比任何嘶吼都更令人绝望:

    “夜鸦不是在准备一场祭祀。”

    “他是在调试祭坛。为你准备的祭坛。”

    “当仪式完成——”

    “神,将用你的皮囊行走于世。用你的眼睛,凝视这片它即将吞噬的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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