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野看着眼前这些胸膛起伏、眼中有光的寒门学子,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阶级这道墙,自古便横在那里,比这汴京的城墙还要厚实。
这些人日后入了官场,或许会被大染缸浸透,或许会变得圆滑世故,学会了和光同尘,甚至变成他们此刻最讨厌的模样。
但至少此刻,在这东华门的冷风里,他们还是心怀热血的稚子,是敢把腰杆挺直了的读书人。
没后台,没家世,这是他们心头的刺,也是肉里的疮。
既然没人疼,那他赵野来疼;既然没人撑腰,那他赵野来撑。
赵野转过身,目光投向另一侧。
那里站着百余名国子监与太学的士子,锦衣华服,即便到了此刻,不少人脸上依旧挂着那副与生俱来的倨傲。
见赵野看过来,几人下意识地想要冷笑,却在触及赵野那双毫无温度的眸子时,笑容僵在了脸上。
赵野迈步走过去。
在那群人面前三步站定,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却充满傲气的脸。
“本官懒得跟你们废话。”
赵野声音发冷。
“听说你们是来叩阙的?想要弹劾我?”
他下巴微抬,点了点最前面那个手持折扇的青年。
“说吧,弹劾什么?”
那青年一愣,随即往前跨了一步,昂首挺胸。
“赵野!你身为读书人,居然——”
“居然败坏风气,带坏读书人,有辱斯文,是吧?”
赵野直接截断了他的话头,语速极快。
那青年被这话堵得胸口一滞,到了嘴边的词全咽了回去,脸憋得通红。
“你既知……那……”
“你叫什么?”
赵野再次打断,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那青年连续两次被打断,只觉得像吞了一只苍蝇般恶心,胸口剧烈起伏。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火气,整理了一下衣冠,脸上重新浮现出傲然之色。
“学生姓王,名诺,字……”
“哪来那么多废话?”
赵野眉头一皱,一脸的不耐烦。
“我没兴趣知道你的字,问你哪里人?是谁家子侄?”
王诺气得手都在抖,折扇骨节被捏得咯咯作响。
这赵野,简直粗鄙至极!
他刚要张嘴怒斥。
赵野伸出一根手指。
“十息。”
“十息之内说不清楚,我就问别人了。”
王诺心中暗恨,牙齿咬得生疼。
但他转念一想,若是今日能在这东华门外,将这狂徒怼得哑口无言,那他在士林中的名望必将如日中天。
忍!
王诺强行咽下这口恶气,下巴抬得更高了些。
“学生乃江南西路,抚州临川县人士。”
说到这,他顿了顿,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一股子炫耀。
“当朝宰执王相公,乃是学生族叔!”
说罢,他斜睨着赵野,骄傲的好似一只公鸡一般。
谁知赵野只是点了点头,脸上波澜不惊,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哦,王安石的侄子。”
赵野目光越过王诺,看向他身后。
“你们都是来弹劾我的?还有谁?报上名来。”
“本官记性好,等会一并跟官家汇报。”
能在官家面前提到自己?
这话一出,人群里顿时一阵骚动。
不一会就有十几人站了出来。
“福建路泉州府南安县,吕盈宏!”
“福建路泉州府晋江县,曾至!”
“福建路泉州府南安县,吕青山!”
“江南西路抚州临川县,黄禀忠……”
一个个名字报出来。
赵野听着,嘴角慢慢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他在心里啧了一声。
好家伙。
吕惠卿的族亲,曾布的族亲,王安石的族亲。
这哪是国子监的学生叩阙,这分明是新党大聚会啊。
全是熟人的亲戚。
“嘿。”
赵野发出一声轻笑。
既然都是仇人的亲戚,那就别怪他不讲武德了。
原本他还想着给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讲讲什么是圣人经义,什么是民间疾苦。
现在看来,没必要。
对牛弹琴,浪费口水。
赵野往前迈了一步,逼近那个王诺。
两人距离不过半尺,呼吸可闻。
赵野微微侧头,凑到王诺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问道。
“我有句话想送给你,想听么?”
王诺一愣,下意识地反问。
“什么?”
赵野轻咳一声,脸上瞬间换了一副表情。
那是欣赏,是赞许。
他大声说道。
“好!你们的话,本官都听到了!”
“真是后生可畏!”
“本官定会如实禀报官家!”
说着,赵野伸出手,重重地拍在王诺的肩膀上。
“啪!”
这一巴掌力道极大,拍得王诺身子一歪,半边肩膀都麻了。
“不愧是王相的子侄!好样的!”
“虽是弹劾本官,但如此风骨,让人敬佩!”
赵野嘴里大声夸赞,眼睛却死死盯着王诺。
然后,他的嘴唇动了动。
没有声音。
但王诺离得最近,看得最真切。
那口型分明是——
“我是你爹。”
紧接着又是一串极其下流的市井脏话,问候了王诺的祖宗十八代。
王诺的脑子“轰”的一声炸了。
读书人最重脸面,他长这么大,何曾被人如此当面辱骂过?
而且还是这种毫无底线的脏话!
怒火瞬间烧毁了理智。
“你居然骂我!!”
王诺发出一声怒吼,猛地伸手,一把抓住赵野拍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用力往外一甩。
这只是下意识的动作,力道并不算大。
然而。
就在他甩手的一瞬间。
赵野像是被一头奔牛撞了一般。
“啊——!”
一声惨叫。
赵野整个人向后倒飞出去,脚下踉跄,连退五六步。
“噗通!”
赵野重重地摔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
他捂着胸口,躺在地上,指着王诺,脸上满是不可置信和痛苦。
“你……你居然打我?”
“君子动口不动手!我夸赞于你,你怎如此粗鄙!竟敢当街行凶!”
王诺保持着甩手的姿势,僵在原地。
整个人都傻了。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躺在几丈开外的赵野。
这……
这怎么可能?
他刚才只是甩开了手而已,根本没用力推啊!
哪怕是傻子,此刻也反应过来了。
“无耻!!”
王诺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地上的赵野大骂。
“你陷害我!我根本没打你!”
然而,他的辩解在此时显得如此苍白。
另一边,那几百名寒门学子可没看到赵野的口型。
他们只看到赵野拍着王诺的肩膀,一脸和善地夸奖他。
然后,那个嚣张跋扈的王诺,就动手了!
把赵御史推倒在地!
“狂妄!!”
一声怒吼从寒门学子中爆发出来。
“王诺!你居然敢殴打赵公!”
“赵公乃朝廷命官,你竟敢当街行凶!”
之前那个京东东路的魁梧学子,眼珠子瞬间红了。
他猛地往前一冲,双手抓住禁军拦在身前的长棍,用力一推。
“起开!”
禁军也没想到这帮书生突然爆发这么大的力气,阵型瞬间被冲开一个口子。
那学子冲出包围,振臂高呼。
“各位同年!他们欺人太甚!”
“赵公如此纯良,赠诗于我们,为我们撑腰,如今却被这帮权贵子弟殴打倒地!”
“若我等无动于衷,那还是人吗?”
“跟他们拼了!!”
这一嗓子,彻底点燃了火药桶。
几百名寒门学子,积压已久的怒火在这一刻全部爆发。
“拼了!”
“保护赵公!”
“打死这帮狗眼看人低的!”
人群如决堤的洪水,瞬间冲破了禁军的阻挡。
几百号人,红着眼睛,嗷嗷叫着冲向对面。
王诺还站在那里发愣。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个硕大的拳头已经在眼前放大。
“砰!”
这一拳结结实实地砸在他鼻梁上。
“哎哟!”
王诺惨叫一声,鼻血狂飙,整个人仰面便倒。
紧接着,无数只脚踩了过来。
国子监和太学那边虽然也有一百多人,但这些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哪里见过这种阵仗?
平日里也就斗斗嘴,比比诗词。
真动起手来,面对这些常年干农活、力气大得惊人的寒门学子,简直就是弱不禁风。
瞬间就被冲散,被围起来一顿暴打。
惨叫声、怒骂声、拳头到肉的闷响声,响彻东华门外。
城楼上。
赵顼手扶着垛口,嘴巴张得老大,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这……这……”
“快!!”
赵顼回过神来,连忙大喊。
“快派禁军去!给朕拦住!”
“别打死了人!”
身后的朝臣们也是一个个大呼成何体统,有辱斯文。
大宋立国百余年。
这种几百名士子在皇宫门口、当着天子和百官的面互殴的场面,那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王安石看着下面被按在地上摩擦的太学生,脸色铁青。
那里面可有不少是他们的子侄啊!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
城下。
赵野躺在地上,透过人腿的缝隙,看着外面的混战。
他也有些无语。
他本来只是想演个戏,让别人看到王诺推倒自己。
这样他就可以借题发挥,晚点去找皇帝给新党那群人上眼药,说他们家教不严,纵容子侄行凶。
可他没想到,这帮寒门学子的火气这么大。
一点就着,直接开干了。
这下事情闹大了。
“哎……”
赵野叹了口气,刚想爬起来。
一双有力的大手伸了过来,一把搀住了他的胳膊。
“赵公!您没事吧?”
薛文定满脸焦急,那张清秀的脸上此刻全是尘土,发髻都跑歪了。
赵野借力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
“我没事……”
薛文定闻言,长松了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赵公没事就好!”
“您且在这歇着!”
薛文定把赵野往旁边一推,护在身后。
“剩下的交给我们!”
“今日必给您讨个公道!”
说完,这书生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转身,像头蛮牛一样往人群里挤去。
一边挤还一边高呼。
“我乃成都府路嘉州薛文定!赵公乃我同乡!”
“诸位给我个面子!让一让!让我踹那王诺两脚!”
赵野站在原地,看着薛文定那奋勇冲杀的背影,人都傻了。
眼看着场面越来越失控,已经有太学生被打得哭爹喊娘,甚至有人开始抄起地上的土块。
赵野急了。
这要是打死人就麻烦了!
“别打了!!”
“都住手!!”
“别给打死了啊!!”
然而,他的声音瞬间被淹没在震天的喊骂声中,根本没人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