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门上的钟鼓声歇了,余音还在晨雾里打转。
垂拱殿内,大烛高烧。
百官分列两班,赵顼端坐在龙椅之上,眼睛扫视着下方群臣。
这是年前最后一场常朝。
按例,今日该议的是年节庆典的章程,以及过了年大朝会的座次安排。
礼部官员出班,捧着折子念了一通,无非是哪里挂灯,哪里设宴,赐宴的名单又添了谁减了谁。
赵顼听得有些心不在焉,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着。
底下站着的臣工们,也没几个在听礼部那点车轱辘话。
大伙儿的眼神,有意无意地都在往两个人身上瞟。
分别是赵野跟吕惠卿。
昨日赵野在清风楼一番“言利”的宏论,早已传遍了汴京的大街小巷。
吕惠卿为了这事,串联了国子监和太学,这事儿满朝文武心知肚明。
今日这场朝会,才是正戏。
司马光站在班列的前头,双手拢在袖子里,眼皮耷拉着,像是个入定的老僧。
若是搁在往常,听到赵野在清风楼那种“读书只为赢”、“只为名利”的言论,他这会儿早就跳出来,指着赵野的鼻子骂他有辱斯文了。
可今日,他没动。
毕竟吕惠卿已经要上弹章了,他也没必要跟着上了。
况且,赵野前夜回家时的样子他们是知道的。
赵野言利却如此清贫,若说他心思不正,他是不信的。
他认为,赵野或许只是没想到其中关节,口不择言罢了。
...
“……以上,便是礼部拟定的章程,请官家圣裁。”
礼部官员念完,合上折子,躬身退回班列。
赵顼点了点头,声音平淡。
“准了,照此办理。”
大殿内静了一瞬。
该谈的正事谈完了。
空气里的弦,一下子绷紧了。
“臣,有本奏!”
一声高喝,打破了短暂的寂静。
吕惠卿大步出班。
赵顼眉毛挑了一下。
果然来了。
来吧,我会配合你的。
“吕卿有何事?”赵顼明知故问。
吕惠卿走到大殿中央,转身,手指直直指向赵野。
“臣弹劾殿中侍御史赵野,言行狂悖,蛊惑人心,败坏士林风气!”
吕惠卿声音洪亮,在大殿内回荡。
“昨日,赵野在清风楼,当着数百名赶考举子的面,公然宣称读书只为名利,只为跨马游街!”
“此等言论,赤裸裸地宣扬功利,置圣人教诲于不顾!”
“若不严惩,恐天下士子皆以此为榜样,届时人心沦丧,国将不国!”
说完,吕惠卿又加重了语气。
“另,臣还要弹劾赵野滥用职权,目无尊长,在宫门外私设关卡,阻挠同僚入朝,此乃权奸之行径!”
这话一出,朝堂上响起一阵嗡嗡的议论声。
前面的事大家都知道,但这阻挠同僚入朝,可是新鲜出炉的罪名。
赵顼听完,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旁边的张茂则立刻高声喊道:“准奏。”
赵顼目光转向赵野。
“赵卿。”
“吕惠卿弹劾你的事,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赵野慢吞吞地从班列末尾走了出来。
他走得不快,每一步都踩得很实,那身绯袍在金砖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扎眼。
走到大殿中央,赵野对着赵顼行了一礼。
然后,他直起腰,看都没看吕惠卿一眼,直接开口。
“我认。”
吕惠卿愣了一下。
认了?
这么痛快?
他准备了一肚子引经据典的话,准备了一堆用来驳斥赵野的反击,这下全憋在嗓子眼了。
所有人的目光唰的一下,都钉在了赵野身上。
这是什么路数,连解释都不解释?
赵顼也是一愣。
按照他和苏轼、章惇商量好的剧本,赵野这时候应该反驳“言利”之罪,然后引出真宗皇帝的《劝学诗》,打吕惠卿的脸才对。
怎么直接就认了?
“赵卿。”
赵顼身子往前探了探,眉头皱起。
“你再说一遍?”
赵野抬起头,一脸的郑重。
“官家,臣说,臣认……”
“咳!”
赵顼听到认这个字,猛地咳嗽一声,直接打断了赵野的话。
“先等会儿。”
“苏轼与章惇何在?”
赵顼看向张茂则。
“宣他们上殿,朕有话要问。”
张茂则刚要领命。
赵野却突然轻咳一声,往前跨了一步。
“官家。”
赵野拱着手,脸上露出一丝“羞愧”的神色。
“不必宣了。”
赵顼一愣,心里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为何?”
赵野低着头,声音听起来有些发虚。
“章检正跟苏推官,入殿的时候,臣发现他们靴子上有污渍。”
赵野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
“臣怕他们在殿内走动,脏了这垂拱殿的地,不好清理。”
“所以……”
赵野抬起头,一脸无辜地看着赵顼。
“所以臣让他们回家换鞋去了。”
“……”
死寂。
整个垂拱殿,陷入了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赵顼坐在龙椅上,整个人都傻了。
他张着嘴,看着下面那个一脸“我是为了宫廷卫生着想”的赵野。
脑子里像是有一万匹马在奔腾。
什么玩意?
鞋子脏了?
怕脏了垂拱殿的地?
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这可是两个朝廷命官!是朕特意召见来救场的证人!
你因为人家鞋上有泥,就把人赶回家了?
赵顼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黑了下来,黑得像锅底。
他深吸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
“赵野。”
赵顼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地就是让人踩的!”
“无妨!”
赵顼一拍御案,声音拔高了八度。
“说着他看向张茂则,去!将二人召来!朕有话要问!”
他就不信了。
这两个人肯定就在门外,肯定是被赵野这混账给拦住了。
只要朕下旨,他们肯定能进来。
然而,赵野却急忙再次开口。
“官家!”
“臣认罪!”
“臣不仅言利,败坏士风,还擅作主张,赶走了苏轼与章惇!”
“臣罪大恶极,无可救药!”
“求官家责罚!求官家将臣贬出京城,发配岭南!”
赵顼看着这一幕,气得肝都在颤。
昨天晚上苏轼跟章惇入宫后,跟他说了,赵野不想在京城当官的事情,想去地方当官。
但因为苏轼怕赵顼误会赵野是逃避责任,所以少说了几句话。
所以在赵顼的理解里,赵野是想去地方干实事的,是想去基层历练。
他能理解,毕竟有了地方理政经验,将来坐到高位,也更知道该如何统筹大事。
他也是支持的。
但被贬去跟被调出去是两码事啊!
若是背着“败坏士风”的罪名被贬出去,那这辈子的仕途就毁了!
这赵野怎么就拎不清呢?
朕是在保你啊!
你把苏轼和章惇挡在外面,朕怎么用真宗的诗来堵吕惠卿的嘴?
朕总不能自己跳出来背诗吧?
赵顼越想越气,只觉得一股子邪火直冲脑门,连带着肚子都开始抽抽。
他猛地站起身。
“诸卿且等一会!”
赵顼捂着肚子,脸色难看。
“朕方觉有些腹痛。”
“等会再来!”
说完,赵顼根本不管底下的反应,一甩袖子,大步流星地往后殿走去。
赵野站在原地,见赵顼要走,急了。
这怎么能走呢?
罪还没定呢!
他直起腰,冲着赵顼的背影大喊。
“官家!”
“官家请留步啊!”
“请务必处理我!不然何以服众啊!”
“官家!臣真的有罪啊!”
赵野喊得声嘶力竭,情真意切。
但赵顼好似没听到一般,脚下的步子迈得更快了,眨眼间就消失在了屏风后面。
大殿内,再次陷入了安静。
只有赵野那未散的余音在回荡。
吕惠卿站在一旁,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手里还拿着笏板,保持着弹劾的姿势,但脸上的表情却像是见了鬼。
不对。
这不对啊。
赵野认罪了?
不是,怎么就认了呢?
按照他对赵野的了解,这厮不是应该跳起来跟自己对质,然后自己再出杀招,一击绝杀么?
怎么回事这是?
还有……
吕惠卿看了一眼空荡荡的龙椅。
官家你哪怕拉偏架是不是也太离谱了?
人家都认了,你直接开躲?
肚子疼?早不疼晚不疼,偏偏这时候疼?
还有,找苏轼跟章惇干嘛?
赵野都认罪了,还有什么可辩的?
吕惠卿脑子里一团浆糊,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而另一边。
司马光等一众旧党大佬,此时也是一脸懵逼。
他们原本以为今天会有一场激烈的大戏。
新党内讧,赵野舌战群儒,官家拉偏架……
结果,就这?
文彦博眉头深深皱起,那张满是皱纹的老脸上写满了疑惑。
他转头看向旁边的富弼。
“彦国,这……”
富弼摇了摇头,苦笑一声。
“我为官几十年,怎么就看不懂呢?”
“这赵伯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几人面面相觑。
就在这时。
司马光忽然叹了口气。
“唉。”
司马光看着大殿中央的赵野,眼神变得有些复杂。
“赵野还真是重义。”
文彦博一愣,转头问道。
“君实,此话怎讲?”
司马光捋了捋胡须,目光深邃。
“昨天苏子瞻与章子厚二人在各大客栈联络学子的事,你们都知道吧?”
文彦博点了点头。
“知道,不就是为了今日帮赵野辩驳。”
“正是。”
司马光指了指殿门口。
“而今日之事,我们也知在朝堂必有一番辩论。”
“而苏轼官职不过一推官,按照规矩,他不必入朝论事。”
“而官家却说,要找他们。”
“无非就是官家下令的,或者商量好要保赵伯虎的。”
司马光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几分。
“但如今二人却被赵伯虎挡住,不让入内。”
“且赵伯虎直接认罪,为何?”
文彦博闻言,眼睛猛地一亮。
他恍然大悟。
“明白了!”
“赵伯虎是怕牵连二人!”
“这是为了保护朋友,才自断臂膀,不让他们进殿!”
富弼听完,也是一脸的感慨。
“这赵伯虎,居然……”
“唉。”
富弼摇了摇头。
“宁可自己背负骂名,宁可自毁前程,也要保全朋友。”
“此等义气,古之侠士也不过如此。”
几人看向站在殿中央一脸无奈的赵野,纷纷投去敬佩的眼神。
...
殿外。
张茂则快步走出殿门,一眼便瞧见立在柱子旁的那两道身影。
张茂则长出了一口气,胸口那块大石总算落了地。
人还在就好。
他紧走几步,来到二人跟前。
“二位官人。”张茂则语气里带着几分急切。
苏轼见他出来,连忙行礼,随后问道:“都知,里面情形如何?伯虎他……当真认了?”
张茂则点点头,随后将刚才殿内发生的事情给说了一遍。
片刻后。
苏轼身子猛地一晃,眼眶瞬间便红了。
“荒唐……荒唐!”
“为了不让我们卷入这漩涡,为了不让我们被吕惠卿记恨,他竟直接认了!”
章惇没说话,只是嘴角有些颤抖。
良久,他仰头大笑。
半晌,笑声止住,他看向苏轼。
“子瞻,你我相交多年,诗酒唱和,意气相投,我常自诩得一知己足矣。”
“但一直以来,我总觉着咱们之间,虽有雅趣,但却好似缺了一些什么东西。”
章惇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
“今日,伯虎让我知道了缺的是什么。”
“是那种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勇气与决心!”
苏轼抬手抹去脸上泪痕,大笑回应:“有理!”
张茂则站在一旁,看着这两个文质彬彬、此刻却状若疯癫的文官,心中那根弦也被狠狠拨动了一下。
他在宫里待了几十年,见惯了尔虞我诈。
这般纯粹的情义,他没见过。
张茂则心中对赵野的敬佩,此刻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二位。”
张茂则上前一步,打断了二人的抒情。
“我这就去后殿禀报官家,二位且在殿门旁候着,稍后官家必有召见。”
苏轼与章惇闻言,神色一肃。
两人整理衣冠,对着张茂则深深一揖。
“有劳都知。”
张茂则侧身避过,不敢受礼,随即转身,迈着碎步,匆匆向殿内跑去。
苏轼与章惇对视一眼,两人不再言语,只是默默走到殿门的一侧。
苏轼从袖中掏出一卷书册。
章惇则按了按腰带,腰杆挺得笔直,如同一把即将出鞘的利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