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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一次违逆

    书房里的熏香换了新方子,带着某种甜腻的花果味。

    楚明昭研墨时皱了皱眉。她不习惯这个味道,太软,软得像闺阁女儿用的。

    萧绝坐在案后,手里拿着一份名册。

    “靖安侯府的世子,陆文轩。”他抬眼看她,“三日后,侯府设赏菊宴。你去。”

    楚明昭研墨的手顿了顿。

    “去做什么?”

    “接近他。”萧绝说得直白,“陆世子掌管着京郊三大营的军械调配。我要下一批新式弓弩的入库记录。”

    墨条在砚台里转了一圈,又转一圈。墨汁渐渐浓稠,黑得像化不开的夜。

    “怎么接近。”她问。

    “你学的媚术,”萧绝放下名册,“该派上用场了。”

    空气安静得只剩下墨条摩擦砚台的沙沙声。

    楚明昭放下墨条,抬头。

    “奴婢不去。”

    萧绝挑眉。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她拒绝。

    不是委婉推脱,是直截了当的“不去”。

    “理由。”

    “靖安侯夫人,”楚明昭声音很轻,“三年前宫变那夜,给过奴婢一碗粥。”

    她记得。

    记得那个暴雨夜,她饿得眼前发黑。

    是路过的靖安侯夫人听见动静,让侍女塞给她一碗还温热的莲子粥。

    没说一句话,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就走了。

    那碗粥很甜,甜得她边吃边掉眼泪。

    萧绝沉默了片刻。

    “心软了?”他声音冷下来。

    楚明昭摇头。

    “不。”她说,“是怕仇人死得太轻易,不解恨。”

    萧绝盯着她。

    烛火在他眸中跳跃,映出某种危险的光。

    “楚明昭,”他慢慢说,“你是在告诉我,你做不到?”

    “奴婢能做到。”她迎上他的目光,“但奴婢不想用这种方式。”

    “为什么。”

    “因为那碗粥。”她一字一顿,“因为靖安侯夫人没有因为奴婢是‘前朝余孽’,就把我抓出来。因为她在所有人都想杀我的时候,给了我一碗活命的粥。”

    萧绝忽然笑了。

    笑声很冷,冷得像冰。

    他站起身,绕过书案,走到她面前。俯身,双手撑在她身侧的椅背上,将她困在椅子和自己之间。

    距离近得能看清他眼底的血丝,能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松木香,混合着那股甜腻的新熏香,形成一种诡异的味道。

    “所以,”他声音压得很低,“一碗粥,就能让你忘了你母妃是怎么死的?”

    楚明昭指尖收紧。

    “奴婢没忘。”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萧绝伸手,捏住她下巴,“跟我谈条件?讲人情?楚明昭,我养你六年,不是为了让你变成这种优柔寡断的废物!”

    他力道很大,捏得她下颌骨生疼。

    但她没躲。

    “主人教过,”她看着他,眼眶发红,但没眼泪,“刀要知道该指向谁。靖安侯夫人不是敌人,她儿子也不是。”

    “可他手里有我要的东西!”

    “那就用别的方式拿!”楚明昭第一次拔高了声音,“偷,抢,骗。除了利用那碗粥的人情,什么都可以!”

    话音落,她自己都愣住了。

    萧绝也愣住了。

    他松开手,退后一步,像第一次认识她一样打量着她。

    书房里死寂。

    窗外的风声,远处的更鼓声,都变得格外清晰。

    良久,萧绝转身,走回书案后。

    “跪下。”他说。

    楚明昭起身,走到书房**,跪下。

    脊背挺得很直。

    “祠堂,三日。”萧绝声音恢复了平静,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好好想想,你究竟是谁的刀。”

    “是。”

    她磕头,起身,退出书房。

    祠堂很冷。

    深秋的夜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长明灯的火焰摇晃不定。

    楚明昭跪在蒲团上,面前是一排排萧家先祖的牌位。

    最上方那个最新的,是萧绝父亲的。

    三年前病逝的异姓王,据说死因蹊跷。

    她跪得笔直,眼睛看着那些牌位,脑子里却空空如也。

    第一夜,她没睡。

    第二夜,她开始发烧。

    许是祠堂太冷,许是心神激荡。额头滚烫,浑身发冷,膝盖跪得麻木,像不是自己的。

    子时左右,她听见门外有脚步声。

    很轻,但熟悉。

    是萧绝。

    他没进来,只是在门外站了一会儿。

    她能看见他投在门纸上的影子,高大的,沉默的,像一尊守护神。

    影子停留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然后离开了。

    第三夜,雨下起来了。

    起初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后来变成瓢泼大雨。雨水砸在屋顶瓦片上,声音大得像要把整个世界淹没。

    楚明昭烧得更厉害了。

    她开始产生幻觉。

    看见母妃在火光里对她笑,看见靖安侯夫人递过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粥,看见萧绝掐着她下巴说“你永远是我的奴”。

    还有……一碗毒药。

    黑色的,黏稠的,盛在白玉碗里,散发着甜腻的花香。

    她猛地睁眼!

    祠堂里一片漆黑,长明灯不知何时灭了。只有窗外偶尔划过的闪电,照亮那些沉默的牌位,一瞬,又陷入黑暗。

    不行。

    不能死在这里。

    这个念头突然清晰得像刀锋。

    她撑着地,摇摇晃晃站起来。膝盖剧痛,差点又跪下去。扶住供桌边缘,喘了几口气,然后一步步挪向门口。

    门没锁。

    萧绝大概觉得,她不会逃。

    她推开门,雨水立刻劈头盖脸砸下来。深秋的雨冰冷刺骨,却让她滚烫的额头舒服了些。

    她没往西院去。

    而是拐了个弯,走向王府最偏僻的角落。

    那里有座废弃的角楼,小时候她玩捉迷藏时发现过。

    雨太大,路太滑。

    她摔了两次,手掌蹭破了皮,混着雨水,火辣辣地疼。但她没停,咬着牙,一步一挪,终于摸到角楼的木门。

    门锁锈死了。

    她从头上拔下那支乌木簪。簪尖在黑暗中闪着幽蓝的光,她对准,插进锁孔,用力一撬。

    “咔哒。”

    锁开了。

    推门进去,里面满是灰尘和蛛网。她摸黑爬上二楼,找了个相对干燥的角落,蜷缩起来。

    冷。

    太冷了。

    她抱**盖,把脸埋进去。

    发烧让意识模糊,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六年前那个雨夜?

    宫变,母妃的死,萧绝那双玄色蟒纹靴……

    “娘亲……”她无意识地呢喃,“这里好冷……”

    然后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萧绝找到她时,天已经快亮了。

    雨还没停,他浑身湿透,头发贴在额前,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慌乱。

    尽管很快就被压下去,换成惯常的冰冷。

    他是在祠堂发现人不见的。

    空荡荡的蒲团,湿漉漉的脚印,一路延伸到雨夜里。

    他顺着脚印找,心一点点沉下去。

    她没回西跨院,没出府,而是往废弃的角楼去了。

    那个连他都快忘了的地方。

    角楼的门虚掩着,他一脚踹开。

    灰尘扬起,在晨光里飞舞。他冲上二楼,看见角落蜷缩成一团的身影。

    小小的,湿透的,像只被遗弃的幼兽。

    他走过去,蹲下,伸手探她额头。

    烫得吓人。

    楚明昭似乎感觉到什么,迷迷糊糊睁开眼。

    视线模糊,只能看见一个高大的轮廓,玄色的衣衫,还有那双熟悉的、深不见底的眼睛。

    “……主人?”她声音嘶哑。

    萧绝没说话。

    他解下自己湿透的外袍,将她整个人裹住,打横抱起来。动作很轻,轻得不像他。

    楚明昭本能地往他怀里缩了缩,额头抵着他胸口。

    “冷……”

    萧绝抱紧了些,转身下楼。

    雨还在下,他抱着她走在雨里,步子很稳。护卫撑伞跟上来,被他挥开。

    他就这么抱着她,从角楼走回主院,走了一盏茶的时间。雨水顺着他下颌滴落,砸在她脸上,冰凉。

    她迷迷糊糊的,又嘟囔了一句:

    “娘亲……”

    萧绝脚步顿了顿。

    然后继续走。

    回到主院,他把她放在自己床上。

    太医已经候着了,诊脉,开方,煎药。萧绝就站在床边,浑身湿透,水滴在脚下的波斯地毯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药煎好,他接过来,亲自喂。

    她烧得昏沉,药汁从嘴角溢出。他用拇指擦掉,动作很轻。

    喂完药,太医退下,房间里只剩两人。

    萧绝在床边坐下,看着床上苍白的小脸。

    十六岁,眉眼已经长开,此刻却脆弱得像一碰就碎。

    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偶尔颤动,像蝴蝶濒死的翅膀。

    他伸手,指尖悬在她眉眼上方,很久。

    最终,只是替她掖了掖被角。

    然后他起身,走到外间的矮榻上,和衣躺下。

    眼睛望着床的方向,一夜没闭。

    天快亮时,楚明昭醒了。

    烧退了,但浑身酸痛。她睁开眼,看见陌生的帐顶。

    不是偏殿的云锦,是玄色的鲛绡,绣着暗金色的蟒纹。

    这是……萧绝的卧房。

    她猛地坐起,牵动膝盖的伤,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外间传来动静。

    萧绝走进来,已经换了干净的衣服,头发也重新束好。除了眼底的血丝,看不出任何异常。

    “醒了?”他声音很淡。

    楚明昭低头:“奴婢僭越……”

    “知道就好。”萧绝打断她,走到床边,俯视着她,“昨晚的事,我只问一次。为什么去角楼?”

    楚明昭抿了抿唇。

    “祠堂太冷。”她说,“奴婢怕死在那里,脏了萧家的地。”

    萧绝盯着她看了很久。

    然后他忽然笑了。

    带着疲惫的、带着自嘲的笑。

    “楚明昭,”他说,“你倒是很惜命。”

    她没接话。

    “靖安侯府的事,算了。”萧绝转身往外走,“换别的方式。”

    楚明昭一愣。

    “主人……”

    萧绝在门口停住,没回头。

    “养了六年的刀,折在祠堂里,太可惜。”他说,“下次再违逆,我就真把你关到死。”

    门关上。

    楚明昭坐在床上,看着紧闭的门。

    窗外天光大亮,雨停了。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掌心滚烫的温度。

    他是关心她吗?

    但她不敢细想。

    只是重新躺下,把脸埋进带着他气息的枕头里。

    许久,轻声问:

    “主人是在担心工具损坏吗?”

    门外没有回答。

    只有晨风吹过廊檐的轻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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