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图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脸,不想说话。
他想回家。
他想回草原放羊。
这大圣朝的京城,太可怕了。
……
夜深了。
国宾馆的后院,那一排排所谓的“复古怀旧房”里,传来了阵阵哀嚎。
真的漏风啊。
深秋的夜风,顺着没瓦的屋顶灌进来,吹得那些蒙剌士兵瑟瑟发抖。更要命的是,隔壁就是马厩。战马嚼草料的声音、打响鼻的声音,还有那一股股浓郁的马粪味,混合着冷风,简直就是一场全方位的感官折磨。
而在前院的“贵宾云端房”里。
一张硬邦邦的木板床上,放着一只碗。
碗里是一碗清汤寡水的面条。
这就是那碗三百两的“猛龙过江”。
巴图和赤那两个人,盘腿坐在床上,面对着这碗面,大眼瞪小眼。
“吃吧。”赤那叹了口气,拿起筷子,挑了几根面条递给巴图,“别饿坏了。”
巴图接过面条,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滴进了面汤里。
“叔父……”
巴图哽咽着,像个受了委屈的三百斤的孩子,“我想回草原……我不怕死,真的。让我上战场,哪怕被乱箭射死,我也认了。但我受不了这个!那老头看我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只羊!一只待宰的羊!”
那种被智商碾压、被规则玩弄的屈辱感,比杀了他还难受。
赤那没有说话。他端起碗,喝了一口那价值五十两一口的面汤。
没什么味道,甚至有点淡。
但他必须咽下去。
“忍住,巴图。”
赤那放下碗,目光阴沉地看着窗外那漆黑的夜色,“他们越是贪婪,越是疯狂地敛财,就说明大圣朝的底子越空虚。一个强大的帝国,是不屑于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的。”
“他们在掩饰。”
赤那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仿佛是在说服巴图,也是在说服自己,“他们在用这种无赖的方式,掩饰他们的虚弱和恐惧。他们怕我们,所以才想方设法地羞辱我们,想让我们知难而退。”
“我们花了这么多钱,受了这么多气……这都是值得的。”
“只要明天上了朝,见到了那个传说中的咸鱼皇帝,只要能麻痹他们,拖住他们的视线……等到大汗的铁骑踏破北境,兵临城下的那一天……”
赤那猛地握紧了拳头,指节发白:
“我要把这碗面,塞进那个孙立本的鼻子里!我要把这国宾馆,烧成灰烬!”
巴图吸了吸鼻子,狠狠地点了点头。
“对!烧成灰!”
两人对视一眼,在这间四壁空空、一碗面都要分着吃的豪宅里,重新燃起了复仇的火焰。
然而。
他们不知道的是。
就在距离他们不远的皇宫里,那个被他们视为“虚弱掩饰”的咸鱼皇帝,正四仰八叉地躺在龙床上,听着孙立本的汇报,笑得差点从床上滚下来。
“没砍?忍住了?”
林休一边笑一边拍大腿,“这属乌龟的吧?这都能忍?”
孙立本站在床边,一脸的遗憾:“是啊陛下,那刀尖离臣的喉咙就差那么一点点……要是真砍下来就好了,臣早就安排了三百刀斧手在屏风后面,只要一见血,立马就能把他们剁成肉泥,然后咱们就能名正言顺地接收那一千匹战马了。”
“你不怕?”林休斜着眼睛看了一眼孙立本,“那巴图可是御气境后期大圆满,你这身子骨,才行气境吧?那一刀要是真下来,三百刀斧手可救不了你。”
“怕?”孙立本挺了挺胸膛,脸上露出一丝大义凛然(虽然看起来有点假),“为了大圣朝的国库……哦不,为了陛下的江山,臣这条老命算什么!再说了……”
老头嘿嘿一笑,从怀里掏出一块厚厚的护心镜,敲得梆梆响:“臣出门前,特意去工部借了这个。鲁大师出品,就算是御气境一刀也砍不透。臣惜命着呢!”
“你这老东西……”
林休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既然他们这么能忍,那就说明图谋不小啊。这种忍者神龟,最难对付,但也最有意思。”
他翻了个身,眼神中闪过一丝玩味的光芒:
“明天早朝,既然他们想演戏,那朕就给他们搭个台子。”
“传朕旨意,明天早朝,咱们不谈国事。”
“咱们……谈谈‘艺术’。”
林休打了个哈欠,嘴角勾起一抹坏笑。
“希望明天,那位巴图将军的心脏,能比他的刀更硬一点。”
窗外,月光清冷。
这一夜,有人在漏风的屋顶下瑟瑟发抖,有人在硬板床上做着复仇的美梦,也有人在龙床上,酝酿着一场更加荒诞、更加疯狂的……
“杀猪盘”。
国宾馆?
不,这确实是个销金窟。
只不过,销的是敌人的金,暖的是大圣朝的……那颗越来越黑的心。
深秋的京城,正值寅时。
这个时间点,正是人睡得最死的时候,也是天最冷的时候。
赤那和巴图走在通往皇宫的御道上,感觉自己像是两条被冻硬了的腊肉。
昨晚那碗三百两银子的面,他们是含着泪吃了。毕竟是三百两银子,不吃更亏。
可问题是,那碗面分量实在太感人。两个大老爷们,尤其是巴图这种铁塔般的汉子,分食一碗清汤寡水的面条,跟没吃有什么区别?那点面条进肚,就像是一滴水掉进了沙漠,连个响儿都没听见就化了。
于是,报应来了。
“咕噜噜……”
一声巨响,在空旷寂静的御道上显得格外刺耳。那声音雄浑、深沉,甚至带着点回音,跟打雷似的。
走在前面的引路太监脚步顿了一下,肩膀微微耸动,显然是在憋笑。
巴图那张被寒风吹得通红的大脸,瞬间变成了紫茄子色。他死死按着肚子,像是要按住里面那只正在造反的怪兽。
“出息!”
赤那压低了声音,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他裹紧了身上那件价值连城、镶满了宝石的雪豹皮裘,试图维持住蒙剌第一智者的体面。
但这皮裘好看是好看,挡风效果真不如一件老羊皮袄。风顺着领口往里灌,吹得他后脊梁骨一阵阵发凉。
“叔父,我也不想啊……”巴图委屈得想哭,声音都在哆嗦,“可这肚子他不听话啊!昨晚那半碗面,都不够我塞牙缝的……昨儿个一天,也就吃了两块干粮,本来想进城吃顿好的,结果钱都被那个赵正给讹光了……”
“闭嘴!”
赤那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眼神凌厉得像刀子,“挺住!把腰板给我挺直了!这是大圣朝的皇宫,咱们代表的是大汗,是蒙剌草原的脸面!就算是饿死,也要饿得有尊严!”
“咱们每走一步,都是在为大汗争取时间,都是在为北境的三万铁骑争取机会!”
赤那这番话说是给巴图听的,其实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他现在全靠这股子“忍辱负重”的信念吊着一口气,不然早就在国宾馆门口上吊了。
巴图吸了吸鼻涕,强行把腰杆挺得笔直,试图走出草原霸主的虎狼之步。
可惜,因为腿软,那步子走出来有点像顺拐的大鹅。
……
太和殿。
金碧辉煌,香烟缭绕。
林休歪在宽大的龙椅上,屁股底下垫了三个软垫,手里还揣着个暖手炉,整个人陷在一种极其颓废的舒适感里。
他眯着眼睛,看着台下跪拜行礼的蒙剌使团。
这帮人,有点意思。
虽然一个个脸色铁青,眼窝深陷,看着跟刚从难民营里拉出来的一样,但这跪拜的姿势、这高呼万岁的嗓门,竟然挑不出一丁点毛病。
特别是领头那个老头,叫赤那吧?
那脑门磕在金砖上,“咚咚咚”的,听着都疼。可人家愣是面不改色,礼数周全得让人发指。
林休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都不翻脸?
赵正那小子在进城路上又是碰瓷又是讹诈,昨晚孙立本那老货更是把事情做绝了,连马都要收过夜费,这帮人居然还能忍?
这不科学啊。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沉没成本谬误”?
因为前面交了太多的罚款、过路费、门票费,甚至连那什么“精神损失费”都交了,所以觉得现在翻脸,之前的钱就全白花了?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赌,赌朕会顾忌大国颜面,给他们一点甜头?
啧啧。
林休换了个姿势,把腿架在了龙椅的扶手上——反正台下那帮人低着头也不敢看。
这可不行。
虽说不管你们翻不翻脸,那三万铁骑朕都吃定了,但你们要是能配合着翻个脸,朕这借口找起来也能更顺滑不是?
朕那三万挖矿大军的编制都批下来了,工部连矿镐都打好了,就差你们这几个领头的来剪彩了。你们要是老老实实当孙子,朕还怎么好意思下手?
不行,得加火。
得把这锅油给烧热了,炸了它!
林休稍微坐直了点身子,目光越过跪在地上的使团,轻飘飘地落在了站在百官之首的张正源身上。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碰了一下。
林休微微向左撇了撇嘴,眉毛挑了一下,那眼神里的意思很直白:
“老张,这群羊太乖了,朕不喜欢。没劲。给朕弄疯他们。”
张正源是个什么人?
那是混迹官场几十年的老狐狸,早就修炼成精了。再加上这段时间被林休各种“无赖治国”的理念熏陶,那悟性是蹭蹭往上涨。
他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老首辅微微颔首,不动声色地推了推手中的象牙笏板,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眼神回馈过去:
“老臣明白。既然陛下想看戏,那老臣就给您搭个台子。保证唱得热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