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女好言相劝,槐序并不领情。
生人多了,刻意吹捧嬉闹,只会让他觉得聒噪。
而且这种营造出来的热闹氛围,也不过是一种虚假的热闹,就像吞下糖果因甜味感到短暂的幸福,等到热闹结束以后,余下的仍然只会是空虚和寂寞。
他丢下筷子,起身走向门口,琵琶女恭敬为他拉开门,在身后行礼欢送。
门口候着的一群人站在道路两侧,同时向尊贵的客人行礼。
他一个人走下弯绕的,长长的楼梯,沿着专为贵客提供的小门走到深夜寂寥的街头,感受着扑面而来的海风。
单薄纤瘦的身子,在风里越发显得渺小。
向门内回望,楚慧慧还坐在圆桌旁,父母亲朋在身侧,饭菜升腾着热闹的白烟,荡漾着,飘散着的香味里,嘈杂的说笑声营造出一种温暖的氛围。
兴盛楼的暖光之外,长街已被星夜吞没,静寂的黑暗绵延着,在海风与潮声里吞没泰半个世界。
槐序没有回北坊,而是沿着长街向南走,直至步入海边,踩着礁石与浪花沿着潮水边缘散步,一边走,一边回想白日的经历。
苹果糖很甜。
光是吃到嘴里,甜味便让舌头雀跃兴奋,接受女孩递来的好意的同时,一丝丝几乎难以察觉到的幸福感也跟着涌现——
虚假的幸福,短暂的幸福,被他在迟羽面前怒斥过的幸福,卑鄙的,可恨的,几乎要把他拖进一个名为‘逃避’的漩涡里,试图让他重新变得软弱。
明明在别人面前怒斥过。
可是自己却又在不经意间,又在懈怠之中,不小心一点点的向着其中滑落了。
言语和行动竟出现这样割裂。
显得他是一个,自作多情又口是心非的人。
他不应该接受赤鸣递来的好意。
这是一种懈怠,一种不公平的做法,一种对于复仇者的侮辱。
只要那把枪还在,赤鸣总有一天会想起一切。
……那样又该怎么面对她呢?
纯粹又残酷的复仇染上这样旖旎的色彩,是何其可悲之事。
难道他也要来一出残月白桥?
未免太可笑了!
只有懦夫才会逃避复仇。
他才不会逃开,只会堂堂正正的等着赤鸣来找他。
像是约定的那样,给她一个决出生死与胜负的机会。
至于‘爱上仇人’这种事,更不可能出现。
赤鸣乃是他认可的复仇者,最纯粹的复仇者,对恶徒最残酷的刽子手,断然不可能有这种感情。
她一定不会有任何动摇。
而他喜欢的人,是赤鸣的姐姐。
对于赤鸣的感情,只不过是一种难以言说的……认同感和愧疚罢了。
槐序想起那一夜抵住嘴唇的手指,女孩专注的,略带一丝哀伤的淡金眼眸,又想起赤鸣当初平静到近乎死寂的神情,沿着脸颊流下的血泪——一种割裂感越发严重。
安乐说她是一个赝品。
但是,他认为安乐就是赤鸣,赤鸣就是安乐。
她们并非单独两个个体,而是相同的一人,只不过由于经历和记忆的不同,所以有细微的差别。
可是。
最近由于他的懈怠,与安乐的关系有些太近了。
今天她更是两次想要给予他一个拥抱。
这俨然是一个突破了正常陌生男女社交距离的行为。
他甚至隐约开始把安乐当成一个柔弱的女孩,而非铁血的复仇者——这样绝对不行。
不想在别人面前,露出软弱的表情。
雨天也不行。
堂堂正正的杀死一个找上门的复仇者,还是卑鄙的毁掉一个柔弱的女孩,这其中的差别……
他没敢继续想下去。
浪花翻涌,愧疚的海水劈头盖脸的浇灌而下,少年瞬间被淋的湿透,发梢滴落着海水,水流灌进领口,一股冷意让身体颇为难过,可他却置若罔闻,仍在低着头向前行走。
他打定主意,一定要拒绝安乐再递来的任何好意。
可以弥补她,因愧疚而弥补她,因承诺而照顾她,但是绝对不能让关系再进一步。
止步于此,就已经很好了。
一定,一定,不要再接受更多好意。
身为仇人,如果在决出生死与胜负的复仇之战里握不住武器,对赤鸣来说,未免太不公平。
海边屹立着半座残缺的破庙。
沿着沙滩边际行走的槐序鬼使神差的走进去,红瞳随意的打量着庙宇的环境。
石砌的墙体已垮塌一半。
没有屋顶。
神像也仅剩下半截。
祭坛上却摆着几个盘子,里面盛着不知多久以前的粟米,早已发霉朽烂,只剩几粒还算完好。
这是粟神的庙宇。
山川大地,河海众流,万物皆有其灵性。
一百多年前的灾劫以前,世上流行着将诸灵制成‘神明’的仪式,通过聚拢信仰与人间烟火气,使本该懵懂的众灵拥有更高的智慧与力量,成为可以治世的神明。
彼时,神与人同行于大地之上。
灾劫过后,绝大多数神明都被打散,残余者亦是只能苟延残喘。
类似的技术和仪式成为禁忌,被永远的禁止。
粟神亦称‘谷神’‘稷神’,乃是五谷之象征,所谓江山社稷,稷便是指的谷神。
一百多年前的灾劫出现以前,祂受到九州百姓的普遍信仰,其庙宇和祭坛遍布九州各处。
每年都会受到国祭,以五色土搭成祭坛,五谷为祭,令其护佑众生,使五谷丰登,作物兴旺。
时至今日,庙宇仍存。
可谷神……却是不知生死,不知踪迹。
槐序心事重重,并未过多关注庙宇内的细节,随手把兜里那些湿淋淋的糖果掏出来,放上祭坛。
他没有祭拜的意思。
把糖放上去,转身就离开这座破庙。
求神不如求己。
当年兴盛的众神最终也没能活过灾劫,被重新打散成诸灵。
如今在这里遇见一座荒废的破庙,祭祀一位早已不知生死的大神,难道就能解决他的烦心事吗?
有形的仇敌容易应对。
可是过往旧事所纠缠成的愧疚和苦痛,却难以爽利的一刀解决。
入恶易,归正难。
生兮亡兮,何了然。
“这是好糖,何苦丢了呢?”有人在身后发问。
但槐序没有听见。
他已经走出庙宇,沿着来时的路准备回到北坊。
书屋还在营业。
推开很有年代感的小木门,鸮奶奶依旧坐在椅子上,盖着毯子,膝上窝着一只猫,听见门铃声抬头一看,有个发梢带着湿意的红瞳少年走进屋内,在柜台放下一点钱。
今天迟羽不在这里。
店内也没有别的客人。
槐序走到一排排书架之间,娴熟的从中找出一本厚厚的《九州志异》,抱着书坐到靠窗的一个位置坐下。
长夜幽静,他翻开书页,埋首于文字之间。
老太太没有打扰他,轻手轻脚的弄来一杯热牛奶,放在他的手边,一个刚好可以看见,却又不会碍事的位置。
隔了一会,槐序将视线从书页上移开,端起热牛奶喝了一口。
鸮奶奶趁着机会问道:“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没有。”槐序平静的说:“只是想看书了,所以过来看看,顺便把那颗糖的钱结清。”
“真的吗?”
“这有什么好说谎?”
鸮奶奶叹气:“可你给我感觉,也像是一个淋湿的小鸟,你飞出一个雨夜,又飞进另一个雨天,往事前尘把你轻快又利落的翅膀都给缠住了。”
“我不是鸟。”
槐序冷淡的说:“往事前尘是很麻烦,但我早已准备好处理的办法,一时的犹豫和徘徊只不过是私人感情在作祟,我的理性会让我走向正确的道路。”
“什么样的正确?”鸮奶奶问。
“……遵守承诺。”
“怎样的承诺?”
槐序冷漠的抬眼凝视着鸮奶奶,平静的说:“我现在不想告诉别人。”
他喝掉牛奶,合拢书本放回书架,冷漠的从鸮奶奶身边经过,开门走出这座书屋。
门铃声响,屋内又剩下鸮奶奶一人。
迟羽恰好从街上走过来,想和他打招呼,却发现槐序冷淡的瞥了她一眼,径直离去。
槐序回到旅馆去休息。
她走进店里,却见鸮奶奶正清洗杯子。
鸮奶奶望见她还问了一句:“你惹那孩子不高兴了吗?”
“什么?”迟羽浑浑噩噩的脑子还沉浸在莫挽心的道歉里。
“我看他心情不大好。”
鸮奶奶说:“早知道就不该多话了,应该给他空间去安静一会。”
“本来那孩子正在看书,我以为可以问问情况,帮着想个办法,没想到适得其反,搅扰了那孩子看书的心情。”
“你是他的前辈,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迟羽轻轻摇头,今天白天她没看出槐序有什么问题。
但鸮奶奶一说,她又想起莫挽心说的那番话,更觉得对不起槐序。
身为前辈,居然连后辈的情绪出问题了都没能发现,实在是失职。
而且槐序还帮过她那么多次。
她却一次也没有帮过槐序。
“多照顾照顾这孩子吧。”
鸮奶奶说:“这样好的朋友,可不多见。”
“一个人的生命里,能够遇见好朋友的机会,是有限的。”
“……嗯。”迟羽轻声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