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寒潭孤影
北地有寒潭,深百丈,终年冰封。唯潭心一处,四季不冻,幽幽如眸。
陆霜在此已十年。
每日卯时,他赤身入潭,盘坐冰水交融处,运转师门秘传“吞冰诀”。寒气如万针入体,初时痛彻骨髓,十年如一日的煎熬,如今只余麻木。他说这是“十年吞冰,不凉热血”,只是这话如今已无人可说。
十年前,悬壶门是江湖第一医药大宗。师祖陆悬壶著《风月经》三卷,包罗万象,从岐黄之术到奇门遁甲,乃至天下武学精要,无不囊括。江湖传言:“得《风月经》者,可医死人,肉白骨,更能窥武道至境。”
那一夜,大火焚山。
陆霜记得,师父将他推入寒潭密道时,只塞给他一卷薄册,嘱咐:“活下去,等知音。”他在水中下沉,头顶火光将潭水染成血色。等他从下游潜出,悬壶门已成焦土,师兄弟三百余人,无一生还。
十年间,他隐姓埋名,以“寒鸦”之名行走江湖。他救过垂死镖头,治过瘟疫村庄,也杀过江洋大盗。江湖人只知“寒鸦”医术如神,性情孤冷,从不多言。无人知他每夜对月独坐,将日间所见所闻,所思所悟,以指为笔,以月光为墨,虚空书写,融入那卷薄册之中。
册子首页,正是师父遗笔:“编成风月三千卷,散与知音论古今。”
薄册仅三十六页,却似永远写不满。陆霜渐渐明白,此乃悬壶门至宝“无字天书”,以意念为墨,心志为笔。他十年所历,尽化入其中。如今翻阅,前十二页已是字迹流转,光影浮动,记载着他十年所悟医道、武道、世道。
这日清晨,朝来薄雾,江风轻散。陆霜静立潭边,见烟树映霞,远山如断弦之琴,沉默地横亘天际。他忽然心有所感,翻开天书第十三页,以指为笔,写下:
“片片琼花追影落,幽幽桥道隐云悬。泛舟垂钓舟横水,邀月衔杯月独眠。”
笔落,天书微光流转,字迹竟自行演化,化作一幅动态图景:雪落断桥,孤舟横水,一人独钓寒江。陆霜怔然,此乃他从未见过的景象。
“莫非,这是预言?”
二、断桥谜踪
三日后,陆霜行至江南水乡雾桥镇。镇上正逢庙会,人声鼎沸,却有一事传得沸沸扬扬:镇外断桥,每逢月圆,必有白衣女子伫立桥头,对月垂泪。有人近观,女子即化作青烟散去。
更有奇者,三日前镇中首富周老爷暴毙,死状诡异:全身无伤,面带微笑,手心紧握一片冰晶,月下不化。周家悬赏千金求名医验尸,江湖术士来了十余人,皆摇头不解。
陆霜心念微动,随着人流往周府去。周府高墙深院,此时白幡飘飘,哀乐低回。门前围了数十江湖人士,个个面带困惑。陆霜挤至前列,只见棺椁停在庭院,周老爷尸身已现青紫,唯手中冰晶莹莹生光。
“让老夫看看。”一紫袍道人排众而出,手持罗盘,绕棺三匝,忽然脸色大变:“此乃‘月魄锁魂’之术!需以至阴之体为引,夺人寿数延己命。凶手必是女子,且身负寒属性奇功!”
众人哗然。周家长子周天雄目眦欲裂:“我爹一生行善,何人下此毒手?!”
陆霜却盯着那冰晶,心头一震。这冰晶气息,竟与自己修炼的“吞冰诀”同源!他不动声色,暗中运转内力,果然感应到冰晶中微弱呼应。
是夜,月圆如盘。陆霜悄至断桥。桥为前朝古桥,半塌于江中,残柱如骨,在月下泛着清冷光辉。他藏身柳影,静待子时。
三更梆响,江面忽起薄雾。雾中,一袭白衣自水中缓缓升起,踏波而行,至断桥残垣处停步。月光洒落,映出来人侧脸——那竟是一张与陆霜有七分相似的男子面容!
陆霜几乎失声。那人似有所感,转头望来,四目相对,两人皆是一震。
“你……”陆霜喉头发紧。
白衣人忽然笑了,笑容中竟有几分悲凉:“十年了,师弟。”
三、知音原是镜中我
悬壶门寒潭深处,有一禁地,名“镜像洞”。洞中有一奇物,曰“两仪镜”,可照出人心中执念,化虚为实。陆霜的师兄陆雪,十年前为护师门,独闯禁地,以身为祭,启动两仪镜,欲以镜像迷惑来敌。不料强敌一掌击碎镜面,陆雪魂魄一分为二,一半随师门覆灭,一半被困镜中世界,每逢月圆方可现世。
“这十年,我在镜中看你。”陆雪的声音如风过冰棱,“看你寒潭苦修,看你行医救人,也看你夜夜以月为墨,书写天书。师弟,你可知师父给你的无字天书,本是两仪镜的镜背?”
陆霜如遭雷击,急翻怀中天书。在月光下,书页竟变得透明如水,隐隐映出另一面的景象——那里是另一个寒潭,另一个陆雪,也在书写,字迹与自己左右对称,如镜中倒影。
“师父早知大劫将至,”陆雪缓缓道,“他将天书一分为二,镜面给我,镜背予你。只有两卷合一,在月圆之夜,由心意相通的双生子催动,才能重现《风月经》全貌,也才能……找到真正的凶手。”
陆霜忽然想起一事:“周老爷手中的冰晶——”
“是我留下的线索。”陆雪叹息,“周老爷本名周怀山,是师父的俗家师弟。当年悬壶门遭劫,他因在外行商逃过一劫。这些年,他暗中查访,已接近真相。三日前,他约我镜中相见,却被人在茶中下了‘笑阎罗’,毒发身亡。我以最后功力凝冰晶为信,指向断桥。”
“凶手是谁?”
陆雪沉默良久,一字一句:“是‘知音’。”
四、风月三千卷
二十年前,陆悬壶游历江湖,遇一少年奇才,名钟子期。钟子期虽不习武,却通晓百家,尤擅音律。陆悬壶与之论道三日,引为知音,将著《风月经》的宏愿告知。钟子期抚掌而笑:“他日经成,我为你谱《高山流水》以贺。”
后陆悬壶闭关著书,钟子期云游四海。十年后,《风月经》将成,陆悬壶却发现经中藏一大患:此书包罗太广,若为心术不正者所得,可推演天下武学破绽,更可借医道行操控人心之事。他欲毁书,却又不忍十年心血。
此时钟子期归来,已成琴魔。他以音律入武道,创“断肠曲”,可乱人心智。他助陆悬壶完成《风月经》最后一卷“破妄篇”,却在成书之夜突然发难,欲夺经书。陆悬壶以两仪镜困住钟子期一缕分魂,真身重伤逃遁,不久离世。临终前,他将经书一分为三:医道篇传于门人,武道篇藏于寒潭,破妄篇则化为无字天书,交予最信任的弟子。
“所以师父给我的,只是三分之一的《风月经》?”陆霜喃喃。
“是,也不是。”陆雪道,“无字天书是钥匙,唯有以吞冰诀修炼至大成者,历经世事,尝遍冷暖,方能在书写中让破妄篇重现。这十年,你在书写,我也在书写。我们各自的人生,正是破妄篇的真意——世事茫茫岂自料,人生若果叶成船。”
陆霜翻看天书,那些他十年所记的医案、见闻、感悟,在月光下重新排列组合,竟化作全新篇章:以医道窥人心,以武道证天道,以世道破虚妄。
“钟子期还活着?”陆霜问。
“活着,也死了。”陆雪苦笑,“当年他被困镜中分魂,本体逃遁后苦寻破解之法。十年前悬壶门大火,正是他弟子所为,欲夺两仪镜解救分魂。如今,他分魂即将突破镜界,与本体合一。若成,天下无人能制。”
五、叶成船渡有缘人
雾桥镇外有古寺,名“听涛”。寺中有一老僧,终日扫叶,不同外事。陆霜与陆雪寻至寺中,老僧不惊不讶,只递过两把扫帚:“扫完庭前叶,再说因果。”
兄弟二人默默扫叶。秋叶纷落,似无穷尽。从日出扫到日落,庭前叶未减反增。陆霜忽然停手,看一片枫叶飘落掌心,叶脉如人生脉络,清晰分明。
“我明白了。”他抬头,“叶落不尽,如烦恼不绝。欲净庭院,非扫叶,需明心。”
老僧微笑:“何以明心?”
陆霜翻开天书,以指为笔,在最后一页写下:“卧一榻清风,看一轮明月,盖一片白云,枕一块顽石。千年长夜伴孤月,万里泪垂无事由。霞映新鲜乖远逝,雁疲愁绪独飞舟。”
最后一笔落下,天书光芒大盛,三十六页齐齐飞起,在空中化作三千光字,流转不息。那些陆霜十年所历,陆雪镜中所悟,尽在其中。光字重组,化作三卷虚影:医道卷仁心济世,武道卷以武止戈,破妄卷看破执念。
三千字,不多不少,正是“风月三千卷”。
老僧合十:“善哉。经成矣。”他褪去僧袍,露出一身青衣,面容竟年轻了三十岁,正是琴魔钟子期!
“你……”陆雪惊退。
钟子期不答,只抚掌而笑:“好一个‘编成风月三千卷,散与知音论古今’!悬壶老友,你果然没看错人。”他转向陆霜,“这十年,我一直在等你。等你吞冰十年,热血未凉。等你尝遍世情,看破虚妄。更等你明白,真正的《风月经》,从来不在书中,而在经历之后的不惑。”
陆霜忽然懂了:“你……你不是凶手。”
“凶手是我,也不是我。”钟子期长叹,“当年我与悬壶共创破妄篇,发现此篇若成,可窥天道,亦可入魔道。我二人产生分歧,他欲毁之,我欲留之。争执中,我一念成魔,重伤于他。这二十年,我一半魂魄被困镜中反思,一半魂魄云游四海,寻找破解之道。”
“所以你导演了这一切?”陆雪声音发冷。
“是考验,也是传承。”钟子期道,“周怀山之死,是当年仇家所为,我已替他报仇。至于两仪镜之困,需有两人心意相通,各修吞冰诀至大成,以风月经为引,方可破解。悬壶将你们师兄弟一置寒潭,一置镜中,正是为此。”
月光下,两仪镜的虚影在空中浮现。陆霜与陆雪对视一眼,同时运转吞冰诀,催动风月经。三千光字汇成洪流,冲向镜面。镜中传出凄厉嘶吼,一道黑影挣扎欲出,正是钟子期的魔念分魂。
“千年长夜伴孤月……”陆霜轻吟。
“万里泪垂无事由……”陆雪接续。
两人声音合一:“天下之事,无一件事简单,亦无一件事复杂。可是做起来,皆是阴差阳错。”
镜碎。魔念散。钟子期跌坐在地,满头青丝转瞬成雪。他仰天大笑,笑中有泪:“悬壶,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六、无字经成万古空
雾桥镇的清晨,薄雾又起。陆霜与陆雪并肩立于断桥,看江风散雾,烟树映霞。
“今后何往?”陆雪问。
陆霜翻开无字天书,三千光字已散,书页又成空白。他以指为笔,写下最后一行字:“散与知音论古今。”
书页燃起冰焰,转瞬成灰。灰烬不落,随风而起,散入大江,顺流东去。
“你这是……”陆雪不解。
“真正的风月经,已在世间。”陆霜微笑,“这十年,你我救治三千六百五十七人,其中必有传承者。周老爷之死,引我们查明真相;钟子期之执,让我们看破虚妄。阴差阳错,皆是因果。这卷灰烬顺江而下,有缘者得之,无意者见之,皆是造化。”
他解下外袍,露出内里劲装,向陆雪一拱手:“师兄,我要去西方一行。传闻那里有瘟疫流行,或许用得着悬壶门的医术。”
陆雪默然片刻,也笑了:“我去北方。极寒之地有异动,或是两仪镜碎片散落所致。”
两人不再多言,各取一叶,抛入江中。枫叶入水,竟不沉不湿,顺流飘远。陆霜忽然想起天书预言:“片片琼花追影落……人生若果叶成船。”
原来如此。
兄弟二人背向而行,一人向西,一人往北。晨光渐亮,将两人影子拉长,在断桥上交会,又分离。
江上,一叶扁舟缓缓漂来。舟上无人,唯有一琴,一壶酒。琴是焦尾,酒是陈酿。琴旁有笺,上书八字:
“知音已得,古今可论。”
陆霜与陆雪同时回头,相视一笑,继续各自前路。他们知道,这不是结束,而是另一段“阴差阳错”的开始。
风起,江雾散尽。远处山峦如断弦之琴,在朝阳下沉默矗立,静待下一个抚琴人。
而寒潭依旧,冰水相融处,有新人盘坐。少年赤着上身,咬紧牙关,忍受寒气侵体。岸边石上,刻着八字新痕:
“十年吞冰,不凉热血。”
潭水幽幽,映出来人年轻而坚定的面容。他不知过往,不问将来,只知此刻,必须忍耐。
因为他怀中,贴身藏着一片枫叶。叶上,有细如蚊足的字迹,记载着某种呼吸法门,以及一行小诗:
“卧一榻清风,看一轮明月,盖一片白云,枕一块顽石。”
枫叶自江中来,顺流三百里,恰好漂到他取水的岸边。少年捡起时,只当是奇遇,却不知这叶子,已在江中漂泊了整整一年,历经四季轮回,才等到他这个“有缘人”。
江风又起,吹皱一潭静水。水下三尺,静静躺着一块镜面碎片,映出少年身影,也映出天空流云。
云卷云舒,如梦如幻。
而这,已是另一段故事的开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