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所农村中学,土坯墙的校舍,操场是黄土地。
赵四找到校长办公室时,校长正蹲在门口抽旱烟。
“林雪?”
校长听了来意,摇摇头,“林老师是我们这儿最好的数学老师,调走了,学生怎么办?”
“国家需要她。”
赵四还是那句话。
“国家需要的人多了。”
校长磕了磕烟袋锅子,“我们这儿也缺老师。”
“林老师走了,三个班的数学课没人带。”
赵四沉默了。
他看着操场上正在上体育课的学生,那些穿着打补丁衣服的孩子,在寒风中跑得脸蛋通红。
“校长,”他最后说,“林雪同志是北大数学系毕业的。”
“她在这里教初中数学,是国家的损失。”
“如果她去干她该干的事,也许十年后,她能培养出更多像她一样的人。”
校长不说话,只是闷头抽烟。
“这样,”赵四想了想,“我回去向上面反映,给咱们学校争取几个师范毕业生名额。”
“但林雪同志,我今天必须带走。”
校长抬起头,看了看赵四,又看了看手里的调令,长长叹了口气。
“行吧……林老师在初二(三)班上课,你去教室找她吧。”
教室里,林雪正在讲台上讲几何题。
这是个很清秀的姑娘,扎着两条粗辫子,穿着碎花棉袄。
粉笔在她手里像有生命一样,在黑板上画出一个标准的圆。
赵四站在教室后门,静静地看着。
他看见林雪讲完一道题,转身问学生:“都听懂了吗?”
声音很温柔。
他也看见,当学生们低头做题时,林雪会走到窗边,望着远处的田野发呆。
那眼神里有种东西,不是疲惫,不是厌倦,而是一种深藏的、被压抑的渴望。
下课铃响了。
赵四走过去:“林雪同志?”
林雪转过身,看见赵四,愣了一下:“您是?”
“我叫赵明。”赵四出示了调令,“国家有个项目需要你。今天就走。”
林雪接过调令,手在微微发抖。
她看了很久,抬起头时,眼眶已经红了。
“我……我真的还能回去吗?回去搞数学?”
“不是回去,”赵四纠正她,“是前进。”
“去搞你从没搞过的东西,计算机数学,编码理论,数据算法。”
林雪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她用力抹了把脸,转身冲进教室,对学生们说。
“同学们,老师要走了。今天的作业是……”
她快速布置完作业,然后深深鞠了一躬:“对不起。”
孩子们愣住了。
一个胆大的男生问:“林老师,您还回来吗?”
林雪看着那些纯真的眼睛,张了张嘴,最终只说了一句:“好好学习。”
她收拾东西很快,一个布包,几本数学书,还有一摞厚厚的演算纸。
走出校门时,她回头看了一眼这所待了两年的学校,然后头也不回地上了赵四的吉普车。
第三站,山西某煤矿。
第四站,四川某三线工厂……
两个月后,赵四回到了京郊气象站。
院子里的荒草已经被清理干净,破碎的窗户用木板临时钉上了。
屋里生起了炉子,虽然还是冷,但至少有了人气。
二十七个人,他带回来二十四个。
有三个没来成,一个是因为单位死活不放人,赵四暂时没硬来。
一个是因为家庭实在困难,走不开。
还有一个,是本人已经心灰意冷,说什么也不愿意再碰专业了。
但二十四个,已经超出赵四的预期。
此刻,这二十四个人挤在三间收拾出来的平房里。
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有的干脆蹲在地上。
年龄从二十出头到三十不等,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有工装,有中山装,有打着补丁的棉袄。
他们互相打量着,眼神里有好奇,有警惕,也有不安。
赵四站在屋子中央,手里没有讲稿。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
他开口,声音不大,但每个人都听得清。
“在想这是什么地方,在想把你们调来干什么,在想是不是又会被‘发配’到什么莫名其妙的地方。”
有人低下头,有人别过脸。
“我先回答第一个问题,这里,是‘天河工程’的起点。”
赵四顿了顿,“‘天河’是什么?我现在还不能说太多。”
“但你们可以把它想象成……一条河,一条连接全国科研单位的数字信息之河。”
他看见有些人抬起头,眼睛里有了光。
“第二个问题,把你们调来干什么?”
赵四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陈启明,你是学计算机的,知道图灵机吗?”
陈启明愣了一下,点头。
“我们要造的,就是中国的‘图灵机’,不是一台,是一个网络。”
赵四又看向林雪,“林雪同志,你学数学的,知道信息论吗?香农公式?”
林雪的眼睛亮了:“知道。”
“我们要做的,就是中国的信息论实践,怎么让数据在电线上跑得更快、更准、更安全。”
一个接一个,赵四点名,点专业,点他们学过但可能已经生疏的知识。
最后,他说:“第三个问题,你们会不会又被‘发配’?”
屋子里安静得能听见炉火噼啪的声音。
“我向你们保证,”
赵四一字一句地说,“不会。”
“因为这里,就是你们应该在的地方。”
“你们学的那些东西,不是没用的,不是‘脱离实际’的。”
“它们是未来,是这个国家未来二十年、三十年最需要的东西。”
他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块临时找来的小黑板。
他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一个简单的示意图,几个点,几条线。
“我们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
粉笔点在中间那个点上,“就是在这里,建起‘天河’的第一个节点。”
“然后,”粉笔画出两条线,“连接昆仑基地,连接三线指挥部。”
他转过身,看着那二十四双眼睛。
“这很难。我们没有经验,没有设备,甚至没有一本完整的教材。”
“我们要用的很多技术,在国外也才刚刚起步。”
“但我们必须做。”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因为如果我们不做,十年后,二十年后,当全世界都用上这种网络的时候,我们还会像现在一样,靠邮寄,靠出差,靠人跑腿。”
“我们的科研还会重复,我们的资源还会浪费,我们的时间还会被耽误。”
“你们,”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愿意跟着我,一起啃这块硬骨头吗?”
沉默。
然后,陈启明第一个站起来:“我愿意。”
林雪第二个站起来:“我愿意。”
张卫东、王建国、李建军……
一个接一个,二十四个人全部站了起来。
他们的眼神变了,不再是不安,不再是迷茫,而是一种被点燃的东西。
赵四看着他们,心里涌起一股热流。
他知道,这些人现在可能连一台完整的计算机都没见过,可能连调制解调器是什么都不知道。
但他们有最宝贵的东西,被压抑多年的才华,被埋没多年的热情,还有这个民族最坚韧的韧性。
“好。”赵四点点头,“那我们就从今天开始。”
他从背包里取出那摞外文书刊,放在桌上:“这是我们全部的资料。”
“大家分一分,抓紧看,抓紧学。”
“一周后,我们进行第一次技术方案讨论。”
书被分发了下去。
有人迫不及待地翻开,有人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书页,有人已经掏出笔记本开始记录。
赵四走出屋子,站在院子里。
初冬的寒风吹过,院墙外传来远处村庄的犬吠声。
夜空很干净,星星很亮,像撒在天鹅绒上的钻石。
他想起李老那句话:“不要急,但不要停。”
现在,种子已经挖出来了。
接下来,就是让它们发芽,生长,成林。
屋里传来低低的讨论声,翻书声,还有偶尔的、压抑不住的兴奋的低呼。
赵四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回屋里。
灯光下,那二十四个埋首苦读的身影,像二十四颗刚刚被擦亮的火种。
而“天河”的第一簇火焰,就在这个寒冷的冬夜,在这个废弃的气象站里,悄然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