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间,某会议室。
窗帘紧闭,灯光昏暗。
长条桌两侧坐了十几个人,烟雾缭绕。
李老坐在位置上,手里夹着烟,却没抽。
烟灰积了长长一截,摇摇欲坠。
“……综上所述,‘天河工程’的构想过于超前,脱离实际。”
说话的是个五十多岁的干部,梳着整齐的背头,说话不紧不慢,但每个字都带着分量。
“我们现在的主要矛盾是什么?”
“是基础工业薄弱,是重点项目攻关,是解决有没有的问题。”
“而不是搞什么‘信息网络’这种虚头巴脑的东西。”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赵明同志的想法是好的,有闯劲。”
“但同志们,我们要实事求是。”
“建一个全国性的科研网络,要多少钱?多少人?多少设备?”
“我们现在有这个条件吗?”
会议室里一片沉默。
钱副院长推了推眼镜,缓缓开口:“王主任说得对,条件确实有限。”
“但是——”他话锋一转,“有些事,不能等条件完全具备了再去做。”
“搞争气弹的时候,我们有什么条件?不也是一点一点啃下来的?”
“那是两码事!”
另一个声音插进来,是计委的一位领导。
“争气弹是战略刚需,是生死存亡。”
“这个‘天河’是什么?锦上添花?还是……”
他没说完,但意思大家都懂。
李老终于动了动,把烟按灭在烟灰缸里。
那截长长的烟灰终于断了,散成一小撮灰白的粉末。
“刘部长,你说说。”
他看向一直沉默的刘部长。
刘部长抬起头,眼神像鹰一样锐利。
“我只看一个问题——这个‘天河’,对国防科研有没有用?”
他站起身,走到墙上的地图前,手指重重点在几个位置。
“我们在西北搞‘昆仑’,在西南搞三线,在东北搞重工。”
“每个单位都是一座堡垒,这没错。”
“但如果这些堡垒之间能实时通信,能共享数据,能协同攻关——”
他转过身,声音陡然提高:“那我们的战斗力,就不是一加一等于二,而是等于十,等于一百!”
会议室里响起了低声的议论。
“但是刘部长,”王主任皱眉,“你这都是假设。”
“现实是,我们现在连可靠的电话线路都没完全铺开,谈什么‘实时通信’?”
“那就从最基础的开始做。”
刘部长斩钉截铁,“赵明同志的报告里提得很清楚。”
“先试点,先建几个点的连接,先解决有无问题。”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
争论持续了两个小时。
支持的说这是战略眼光,反对的说这是好高骛远。
有人说这是未来方向,有人说这是不切实际。
会议室里烟雾更浓了,窗玻璃上凝结了一层细密的水珠。
李老一直没说话。
他听着,看着,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节奏很慢,但很稳。
直到所有人都说完了,都看向他。
老人才缓缓开口。
“1956年,制定十二年科技规划的时候,”
他的声音不高,但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格外清晰。
“有人提出要发展半导体,发展计算机。”
“当时很多人反对,说我们连自行车都造不好,搞什么半导体?”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
“但领导说了一句话——‘现在不搞,十年后还得搞,而且会更难’。”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今天这个‘天河’,也是一样的道理。”
李老站起身,走到窗前,拉开窗帘。
午后的阳光涌进来,刺得人眯起眼。
“我们现在不建,十年后还得建。”
“而且那时候,别人已经建成了,我们已经落后了。”
他转过身,背对着阳光,身影在光晕中显得有些模糊。
“落后就要挨打——这句话,我们说了多少年?”
没有人回答。
“我的意见是,”
李老走回座位,声音变得坚定。
“‘天河工程’,要启动。但规模要控制,步子要稳。”
他看向王主任:“王主任的担心有道理,不能一蹴而就。”
“所以第一期,只做试验性原型。在三个点之间建一条专线,能传文字、传简单图纸就行。”
“经费,从国防科研预备金里挤。”
又看向刘部长:“刘部长牵头协调,总参装备部为主管单位。”
“赵明同志任技术总负责,但他主要精力还在航空那边,‘天河’这边算是兼着。”
最后,他看向全场:“这个事,保密级别定为绝密。”
“对外只说是个‘科研通信试验项目’。都明白了吗?”
没有人再反对。
或者说,反对的声音被压了下去。
会议散了。
人们陆续离开,会议室里只剩下李老和周秘书。
“首长,”周秘书轻声问,“赵明同志那边……”
“你亲自去一趟。”
李老重新点了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
“告诉他,批了。但规模比他想的要小得多,让他有心理准备。”
“是。”
“还有,”李老叫住转身要走的周秘书。
“告诉他一句话——‘不要急,但不要停’。”
傍晚,赵四家的院门被敲响。
周秘书站在门外,脸上难得地带着一丝笑意。
“批了。”他只说了两个字。
赵四愣在门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他感觉心脏猛地跳了一下,喉咙有些发干:“批……批了多少?”
“试验性原型。”
周秘书说得很清楚,“三个点——昆仑基地、北京‘盘古’办、西南三线指挥部。”
“先建一条专线,能传文字和简单图纸就行。”
“经费有限,人手也有限。”
赵四的心沉了沉,但随即又提了起来。
规模是小,但毕竟——批了。
“你任技术总负责。”
周秘书继续说,“但李老交代,‘星-8’的改进和后续型号研发不能放松。”
“‘天河’这边,算是兼着。”
“办公室设在哪里?”
“京郊,有个废弃的气象站,收拾出来用。”
周秘书递过来一张纸条,“地址在这。下周一开始,你就可以过去了。”
赵四接过纸条。
纸张很薄,上面的地址写得工整清晰。
“还有,”周秘书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转达了李老的话。
“‘不要急,但不要停’。”
不要急,但不要停。
赵四在心里重复着这七个字。
他抬起头,看着周秘书:“请转告首长,我记住了。”
周秘书点点头,转身走了。
他的背影在胡同的暮色中渐渐模糊,最后消失在拐角处。
赵四站在门口,许久没动。
手里的纸条被晚风吹得微微颤动,像一只想要飞起来的蝴蝶。
他抬起头,看向天空。
深秋的北京,天高云淡。
夕阳已经沉到西山后面,只在天边留下一抹绚烂的晚霞。
更远处,第一颗星星亮了起来,很微弱,但很坚定。
“天河……”他喃喃自语。
然后转身走进院子,轻轻关上了门。
夜深了。
赵四坐在书桌前,桌上摊着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条,还有那本《计算机通信原理》。
他翻开书,找到夹着书签的那一页。
讲的是数据包交换原理,一个在1965年还属于前沿的概念。
他看得很认真,时不时在旁边的笔记本上记几笔。
窗外,北京城的灯火渐次亮起,又渐次熄灭。
整座城市在秋夜里安静下来,只有偶尔传来的火车汽笛声,悠长而苍凉。
但赵四知道,从今天起,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一条看不见的“河”,正在这个国家的版图上,悄然开始流淌。
虽然现在还很细,很弱,只能连接三个点。
但河一旦开始流,就不会停。
它会越流越宽,越流越远,直到连接起所有的孤岛,所有的堡垒,所有的星光。
而他要做的,就是守护这条河的源头。
一点一点,一滴一滴。
不要急。
但不要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