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霖的目光在了因脸上停留了少许,随即轻轻捻动银针,只是速度似乎更缓了些。
“原来如此。绝境爆发,倒也说得通。”
禅房内静默。
良久,法霖首座开始缓缓收针。
他的动作一丝不苟,声音也恢复了之前的平淡,但说出的内容,却让了因刚刚稍定的心再次悬起。
“空士师弟的遗体,寺中已收敛查验过。虽然残缺不全,但致命伤及骨骼残留的痕迹,老衲也看过几眼。”
了因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
“他是被人以重手法,正面强攻,硬生生击毙的。”
“他全身骨骼,尤其是胸骨、脊骨、四肢主要骨骼,多处碎裂,并非一击致命,而是承受了多次极其刚猛霸道的打击,导致骨骼松散,脏腑尽毁。”
将最后一根银针收入针囊,法霖首座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在了因脸上。
这一次,他的视线似乎格外深沉,像是要穿透那层虚弱平静的表象,直抵内里。
“了因佛子。”法霖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你与那人交过手,虽只一触即溃,但以你的眼力,可能看出,那人所施展的,究竟是何种武学路数?”
问题来了。
了因面容不变,心中却瞬间闪过诸多念头。
他眼帘微垂,似在努力回忆,实则是在斟酌措辞。
片刻后,他声音略显沙哑地开口:“那魔头武功霸道绝伦,出手直接,毫无花巧。贫僧……当时只觉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袭来,护体真气瞬间溃散,骨骼欲裂,便已重伤昏迷。事后回想,那等纯粹以力压人、刚猛无俦的劲道,在五地江湖之中,似乎并不多见。”
他顿了顿,继续道:“首推便是贵寺的‘如来神掌’,掌力至大至刚,有镇压十方、粉碎虚空之威,其次便是北玄雪隐寺秘传的‘龙象般若功’,练至深处有龙象之力,刚猛无匹,亦有可能。还有北玄金刚密乘寺的‘五方大手印’,据说五方之力,镇压之下,万物成齑粉……”
“对了,还有君山打狗堂的‘降龙掌’,亦是天下至阳至刚的掌法,掌力雄浑,有降龙伏虎之能。只是……”
他略一停顿:“那魔头分明是魔门中人,气息阴邪诡谲,似乎……格格不入。贫僧见识浅薄,实在难以断定。”
法霖听完,枯瘦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睛在了因身上又停留了一瞬,缓缓道:“阿弥陀佛。了因佛子不愧地榜第五,对天下武学渊源、各家路数,果然如数家珍,见识广博。”
他这话听似称赞,却让了因心头微凛,不知其意究竟为何。
就在这时,一直未曾多言的空闻首座忽然开口,声音洪亮:“法霖师兄,依老衲看,此事或许另有蹊跷。未必是这些正道大派的武学流落魔门,也可能是……某个宗门之人,暗中投靠了魔门,甚至本就是魔门安插的棋子,以其正宗武学行魔道之事。”
法霖首座闻言,微微颔首。
“好了,了因佛子,你伤势未愈,先安心静养。空士之事,寺内自有计较。”
了因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多谢法霖首座!”
一旁的空闻首座见状,立刻上前一步,脸上露出热切的笑容。
“了因师侄,你既已无大碍,不如随老衲去证道院走走?你佛法精湛,正好可与院中诸位师兄弟印证交流。尤其是老衲有一位师叔,常年闭关精研《楞伽经》奥义,于‘如来藏’一心三藏之理领悟极深,或有独到见解,师侄定能与之相谈甚欢,于彼此修行都大有裨益!”
空闻的热情几乎有些迫不及待,显然对与了因探讨佛法之事念念不忘。
“首座盛情,贫僧敢不从命。能聆听贵寺高僧讲法论经,实乃幸事。”
“好,好!那我们这便过去!”
空闻笑容更盛,伸手虚引,便要带了因离开。
两人刚转身,还未迈步,身后便传来了法霖首座平静无波的声音。
“了因佛子。”
了因脚步一顿,心头莫名一跳,缓缓回身,合十道:“首座还有何吩咐?”
“了因佛子,老衲近日,被一个问题困扰许久,百思不得其解。听闻佛子佛法精深,见解独到,不知……可否为老衲解惑?”
法霖首座的声音在房间内中缓缓响起,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仿佛能直接叩问人心。
“法霖首座言重了。小僧愚钝,不敢言解惑,但首座若有疑问,小僧愿闻其详,或可一同参详。”
空闻首座在一旁,也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看向法霖。
法霖枯瘦的手指轻轻捻动着掌中的一串深色念珠,目光却仿佛越过了了因,看向了更深远的地方,缓缓开口:“若有一日,你行于路上,前方有一岔道。左道之上,绑缚一人,无辜受难;右道之上,绑缚百人,亦是清白。而你手中,只有一把刀,一次选择的机会。”
他的语速很慢,每个字都清晰无比。
“你若走左道,救那一人,则右道机关触发,百人殒命。你若走右道,救那百人,则左道之人顷刻身死。你……当如何选?”
问题抛出,房间内内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几分。
这并非简单的善恶之辩,而是直指根本的伦理困境。
空闻首座眉头一皱,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洪声道:“这有何难?自然是以小换大,杀一人而救百人!此乃大慈悲,大功德!佛祖割肉饲鹰,舍身喂虎,亦是舍小我而全大义。一人之命与百人之命,轻重自分!”
然而,法霖首座却仿佛没有听到空闻的话,他的视线自始至终都落在了因的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平静无波,只是在等待了因的答案。
了因眼帘低垂,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他沉默了……
片刻后,了因抬起头,迎向法霖的目光。
“小僧修为浅薄,参不透这般两难之境,故而……不知如何选。”
“为何?”
“因为小僧以为,无论是那一人,还是那百人,他们的性命,都不应由‘我’来权衡轻重,更不应由‘我’来决断生死。‘我’并非神明,有何权利,去判定谁该活,谁该死?救百人是慈悲,可这慈悲,对那被牺牲的一人而言,岂不是最残忍的杀戮?”
空闻闻言,脸上露出一丝错愕与不赞同,似乎觉得了因这地榜第五的佛子,竟在此等“简单”问题上犹豫,有失水准。
法霖首座捻动念珠的手指微微一顿,眼中似有极细微的波澜闪过,但很快又归于深潭般的平静。
他没有评价了因的回答,而是忽然将问题转向了更深处,语气依旧平淡,却更显锐利:
“若将问题换一换呢?不是让你去杀别人,而是换成你自己。若你死,可换那百人生;你活,则那百人死。你……愿意死吗?”
这个问题,比之前一个更加直接,也更加残酷地指向了因的本心。
空闻张了张嘴,这次却没有立刻出声,他也看向了因,想听听这位年轻佛子如何应对这关乎自身的终极拷问。
了因再次陷入了沉默,这一次的沉默却比之前更加漫长。
“贫僧……不愿意。”
了因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声音低得几乎微不可闻,却清晰地回荡在静室里。
“贫僧并非佛陀,没有佛陀那般无我无私、视众生平等如己、甘愿为一切众生入无间地狱的大慈悲、大觉悟。”
“让贫僧为了百个陌生之人,主动舍弃这一切,……贫僧,做不到。许是修行不够,是慈悲不足。让首座见笑了。”
法霖首座久久不语。
他没有赞许,也没有批评,没有失望,也没有欣慰。
最终,也只是极轻地、几乎微不可察地叹息了一声,那叹息声飘散在空气中,了无痕迹。
“阿弥陀佛。”他低诵一声佛号,重新垂下眼帘,恢复了那古井无波的状态。
“佛子坦诚。此问本无定解,因人而异,因心而异。今日多谢佛子,让老衲有所参悟。”
他没有再说下去,似乎这场突如其来的、深刻的叩问,就此告一段落。